第九章 打 架
第九章 打 架
不管时局怎么剧变,北平的四时更替和时令变迁还是那么从容不迫。寒冷的冬天过去,明媚的春天就来了,一缕缕和煦的春风,吹皱了什刹海上寒冰融化后的水波,吹绿了岸边柔嫩的垂柳。西山上草木的叶子一点点萌发,公园里各色杂花也开了。北平的天还是湛蓝湛蓝的,故宫的宫墙也还是鲜艳的朱红色,但脚下的这片土地却变了。
北平城里能走的人几乎都走了,走不了的,要么是老弱病残,要么是城里有产业无法脱身的,要么就是父亲这些重任在肩的“留守人员”。他们留在沦陷后的北平,默默地忍受着太阳旗的统治,屈辱地过着被奴役的生活。
日本人在北平城的各个城门和一些重要地段设立了岗哨,每个经过岗哨的中国人都要给他们鞠躬,否则就要被打耳光。就在前几天,一个门头沟乡下的老头到城里卖菜,进西直门时没有给日本兵鞠躬,日本兵就让老头顶着大太阳在城门外面的空地上足足跪了几个时辰。老头又热又累又屈辱,跪着跪着突然倒地死了,经过的中国人敢怒不敢言。
城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了,平时走在大街上,不时能看到西装革履、留着仁丹胡子的日本男人和穿着和服、迈着小碎步的日本女子。
一到周末,公园里也到处是日本人,反而看不到几个中国人,让人觉得无比气闷。一个周末,两个姐姐带蓁儿去北海公园散心,她们在漪澜堂喝茶、吃点心,突然听到一阵“哐啷哐啷”的声音,一看,是一队穿着军装的日本兵踢着正步过去了。她们一下子就没了兴致,怏怏地回来了。中山公园的花开了,日本人在公园里举办“赏花会”,携家带口地到公园里野餐、赏菊、聊天,收音机里放着日本歌曲,仿佛把这里当成了东京的上野公园。
北平被日本人占领后,做生意的、开店铺的、求职的、驻军家属等各路日本侨民哗啦啦拥了进来。郝巡警说,这些日本人到了北平城,到处找房子住,很多人家的空房子都被强租给他们了,房东不愿意都不行。有的人家为了不把房子租给日本人,都提前赶快找租客,先把房子占上。但现在这年景,什么租客敢跟日本人抢?
桐花胡同里也住进来一户姓平野的日本人。那是一家三口,租的是一户白姓人家的房子。他们住进来后,把房子里面的布局全改了,门和窗户改成了推拉的,一进去就是米白色的地板,地板上既能吃饭,又能睡觉,听说叫“榻榻米”。那日本男人似乎在北平城做什么生意,满脸横肉,凶巴巴的。他似乎觉得自己比中国人优越,平时总是趾高气扬的样子。那日本女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听不见声响。那个男孩跟祖珩、小宁差不多大,貌似叫健太。
他们一家平时只跟日本人打交道,日用杂货也是去日本人开的商店里购买,男孩上的也是日本人开的学校。虽然住在同一条胡同,但完全不像其他街坊那样亲切熟络,而是一副格格不入的入侵者做派。
很快,大家就对这户日本人无比厌恶。那个日本男人每次回到家中,就脱得一丝不挂,只在腰间系一块布。只在自家院子里这样穿戴也就罢了,偏要招摇过市,就这样在胡同口叉着腰站着。北平是礼仪之邦,在外面赤着身子走来走去,成何体统?但人们敢怒不敢言,只要那个日本男人腰间围着一块布出来了,大人孩子就赶紧回家去。尤其是妇女,羞得赶紧捂上眼睛。更令人讨厌的是,这个日本男人爱喝酒,一喝醉了就撒酒疯,经常大晚上喝得醉醺醺的,拿着酒瓶子在胡同里摇摇晃晃地横冲直撞,嘴里唱着号丧一般的日本歌曲,让人没法睡觉。
那天,阳光暖暖的,风也暖暖的,胡同里有很多孩子在玩玻璃球、跳格子,祖珩和小宁都在其中。蓁儿坐在大门口,饶有兴致地看他们玩着。一会儿,那个日本男孩健太回来了。他穿着日本小学生的制服,诘襟上衣,短裤,菱形角帽,肩上挎着一个小书包。孩子们见到他,故意高声唱着童谣:
小日本,喝凉水。砸了罐,赔了本。
孩子们不停地唱着,越唱越高兴,还胳膊搭着胳膊围成一圈,一边唱一边蹦蹦跳跳。
日本男孩看着似乎有些眼馋,从孩子们身边走过后,又慢慢地退回来,用生硬的汉语说:“你们唱什么?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唱吗?”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小宁。小宁是胡同里的“孩子王”,平时鬼点子最多。他看了看日本男孩,说:“好呀,我教你!我唱一句,你跟着唱一句。”
日本男孩满脸欣喜地点点头。孩子们一脸诧异,不知小宁在耍什么把戏。
小宁搂着日本男孩的脖子说:“跟着我唱,小日本———”那日本男孩就乖巧地唱一句“小日本”;小宁再唱一句“喝凉水”,日本男孩也跟着唱一句“喝凉水”;小宁又唱“砸了罐,赔了本”,那日本男孩仍旧一板一眼地跟着唱,丝毫没有觉出异样。
孩子们看着这个滑稽的场景,忍不住“嗤嗤”地笑起来。有的孩子实在憋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蓁儿也被逗笑了,这个小宁,鬼点子实在太多了。
日本男孩看其他人都笑了,似乎觉出了蹊跷。他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小宁:“这首歌是不是有问题,你们怎么都在笑我?”
小宁说:“我们不但要笑你,还要打你呢!”说着他一边用力箍住日本男孩的肩膀,一边大声喊着:“快上,把他的衣服扒了!”
孩子们顿时一哄而上,把日本男孩围在中间,摁腿的摁腿,摁胳膊的摁胳膊,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打不过这么多人。不一会儿,他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扒下来了,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男孩们围着他哄堂大笑。小宁一边大笑,一边说:“让你们整天不害臊,光着屁股在胡同里丢人现眼!”
一个孩子说:“把他的衣服扔了,让他光着屁股回家!”
另一个孩子果真就拿起日本男孩的衣服,远远地扔到胡同口的污水沟里。他的书包也被扔了,里面的书本、文具撒了一地。
日本男孩光着身子,脸红一阵白一阵,突然哇地放声大哭。孩子们怕招来大人,顿时一哄而散。
日本男孩哭哭啼啼、哆哆嗦嗦地往家走,蓁儿一下子看到他白光光的身体,赶紧害羞地捂上眼睛,飞快地回家去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条胡同。大人们又笑又气又怕,笑的是这帮孩子还挺有血性的,竟如此整治了一回日本人;气的是他们未免太鲁莽,而且做得也太损了,一群人打一个人,怎么说对方也只是个孩子;又生怕那个日本男人知道后会报复大家。参与其中的孩子都挨了打,带头的小宁更是狠狠地挨了父亲的揍,屁股肿得没有办法坐下来,只能在床上趴着。
但奇怪的是,一整天过去了,胡同里静悄悄的,那家日本人丝毫没有报复的迹象。
晚上,张妈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但孩子们都不往前凑。父亲招呼大家,“快来吃饭,怎么都这么蔫?”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支支吾吾地不说话,磨磨蹭蹭地来到饭桌前。
张妈催促着,“快吃饭,吃完了饭去洗脚睡觉!”
但父亲还是觉出了不对劲,他机敏地看了祖珩一眼。祖珩做贼心虚,赶紧低下头去。父亲顿时知道祖珩又闯了祸,严肃地问:“你又怎么了?”
祖珩的头埋得更低了。
祖芬见状,连忙说:“父亲,没什么事,胡同里几个孩子跟那个日本男孩打架了。小孩子瞎闹。”
父亲不信,“真的只有打架这么简单?”
祖芬见瞒不过,只得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父亲板着脸问祖珩:“你参与了吗?”
祖珩低着头不说话。
张妈和事佬一般劝着父亲,“小珩已经知道错了……”
父亲转头问蓁儿:“蓁儿,你在场吧,你看见小珩取笑那个日本男孩,还扒人家的衣服了吗?”
蓁儿见父亲非常严厉,不敢撒谎,但又不想祖珩被父亲揍,只好说:“我看见四哥在胡同里跟小宁他们玩来着,其他的没看清……”
祖珩突然猛地抬起头来,拗着脖子,气呼呼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骂他了,还扒他的衣服了!凭什么日本人欺负我们,我们就不能打他?”
父亲静静地听祖珩说着,脸色慢慢凝重起来。他深沉地说了句“愚蠢”,声音不大,但孩子们都被吓得一激灵。
父亲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冷冷地对祖珩说:“我问你,是这个日本男孩拿着枪炮,打死那么多中国士兵和平民了?是这个日本男孩到处欺压北平百姓了?你们一群人打他一个,这种行为跟那些欺凌弱小、作威作福的日本人有什么区别?你们今天打了这个日本男孩,就从此天下太平了吗?日本人就不会端着枪在北平到处烧杀抢掠了吗?”
父亲的声音并不高,但大家都吓得不敢说话。
房间里一派静默,张妈也不敢插嘴,默默地给父亲端来一杯茶。
沉默许久,父亲缓缓地说:“我知道你们恨日本人,想把他们尽快赶出北平,赶出中国,但不是用这种方法。你们这样羞辱一个手无寸铁的小男孩,一点都不高明,对打败日本人也没有任何用处。”
祖珩满脸羞愧,嗫嚅着说:“父亲,我错了……”
父亲长长地叹口气,“日本人想要灭亡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我们每个人都是抗战的一分子。士兵们上战场英勇杀敌,保卫国土不被侵犯;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尽自己的能力,保护我们的优秀文化传承下去;学生们呢,就是努力读书,学好让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变得强大的本领。胜利不是一朝一夕得来的,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只要我们自己不放弃、不屈服,最后一定能获得胜利。”他停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你们现在还小,要做的事就是认真学习,这样就是在为抗战出力了……”
房间里悄然无声,大家静静地听着,把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刻在心里。
父亲的话音落了,祖薇激动地说:“父亲,共产党号召的全面抗战就是这样的,发动人民,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最后的胜利!”
父亲没有接茬,缓缓地说:“那些政治理论我不懂,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懂得,在日本人想要对我们亡国灭种的局势下,抗战绝不只是政府和军队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责任……”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今天新民会又来闹事了,说图书馆仍有禁书流传,要我们立即销毁。我们曾想着只要把禁书封存到禁书库,就能维持馆里的太平局面,看来还是太单纯了……”
祖芬担忧地问:“父亲,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父亲叹口气,“他们想全面控制图书馆,又在找茬呢。图书馆要定期购买最新的图书和期刊,他们借口里面有禁书,要进行检查和备案,实际是想控制我们的新购资料。很多珍贵的资料进不来,这样下去,图书馆就等于慢慢死去了……”
祖薇气愤地说:“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父亲疲惫地说:“也不是没有办法,图书馆南迁后已经跟西南联大合作,我们通知国内外的期刊杂志社,把最新的资料都寄到昆明去,供联大的师生们查阅参考……只不过这样下去,北平馆就愈发式微,如死水一潭了……”
祖芬安慰父亲说:“父亲,您别太忧虑了,这种形势下,您作为留守人员,已经竭尽全力了。”
父亲眉头紧锁,脸色沉郁,显得心力交瘁,“主馆南迁后,北平馆经费削减了很多,馆员的薪水都快发不出了,又要被迫遣散一些工友了……”
祖芬小心翼翼地对父亲说:“父亲,人手不够的话,要不就先闭馆吧。”
父亲摆摆手,“当初袁馆长跟我推心置腹,不管时局多么艰难,北平馆都要维持开馆状态。”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现在日本人对北平实行精神麻痹和文化奴役策略,很多年轻人连个读书的地方都没有,特别苦闷消沉,要是图书馆再关了,他们就更加看不到希望,更容易迷失了……”
蓁儿有些明白父亲说的是什么了。日本人占领北平后,为了维持“歌舞升平”的“繁荣”局面,勒令各家店铺不许关门、照常营业。尤其影院、剧院等娱乐场所,不但没有萧条,反而比之前还要热闹。日本人就是要让北平人民在醉生梦死中忘了家仇国恨这件事。祖芬有个特别要好的同学武思敏,北平沦陷后也失学了,但很快就嫁给了一个日伪官员,当起阔太太了。现在的她,每天看戏、打牌、出入各种交际场所,完全变了一个人。
日本浪人还在北平开了大量“白面房”,蓁儿听大人们说过,白面就是毒品,杀人不见血,吃骨头不吐渣,不但洋车夫、小商小贩等人去吸食,很多读书人都经不起诱惑。白面只要一吸食就会上瘾,继而越陷越深,慢慢败光所有的家财,直至最后脸色发青、骨瘦如柴地死去。东四附近就有一个“白面房”,每次经过那个乌黑的大门,蓁儿都要害怕地快走几步,仿佛里面关着最可怕的恶魔。
父亲看大家都很消沉,便换了一个话题。他把祖珩拉到身边,缓缓地说:“中国的未来要靠年轻人读书上进,我们国家积贫积弱,比日本落后很多,所以他们才会对我们欺凌宰割。只有我们强大了,军事、科学、技术各方面都先进了,才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支军队敢来侵略我们。”他轻轻抚摸着祖珩的头,“我知道你们浑身的劲儿没处使,那就把劲儿用到好好学习上,而不要用到欺负人上……”
孩子们听了,又感动,又羞愧,不由得湿了双眼。尤其祖珩,一个劲儿地点头。
祖芬擦擦湿润的眼角,有些哽咽地说:“父亲,馆里人手不够,我去帮忙吧,版本学和目录学的知识我懂一些,可以帮着誊抄书目,核对版本,做些杂务。”
祖薇说:“父亲,我也去吧。”
父亲沉思一番:“要不芬儿来帮忙吧,薇儿学业紧,还是专注功课吧。”
祖薇只得作罢了。
说到考大学,父亲又怜惜地看着祖芬,“就是委屈芬儿暂时不能上学了……你们好多离开北平的同学,已经在西南联大读书了吧……”
父亲一说这话,祖芬的眼泪又出来了。她怕父亲看到,赶紧擦去了。
祖芬和祖薇差两岁,祖薇在女一中读高二,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她的成绩也很优异,不过北大、清华都南迁了,只有燕京、辅仁和中国大学还在正常办学。祖薇想考燕京大学,但教会大学的学费很贵。图书馆南迁后,父亲的工资缩减不少,家里孩子多,母亲前段时间生病又花了不少钱,实在不能负担两个孩子昂贵的大学学费。于是祖芬主动说,她是姐姐,先休学,待时机合适了再重新去读大学。为此,父亲一直觉得非常愧对她。
祖芬故意笑着安慰父亲:“我不喜欢读教会大学,要读就读北大!孟爷爷不是说,联合大学会面向沦陷区的学生招生吗?那时我去报考也不迟!你们不用担心,休学期间我会一直看书、复习功课,不会被薇儿落下的。”
祖薇眼里滚动着泪水,看着祖芬,哽咽地说了句:“大姐……”
父亲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轻轻拍拍祖芬的肩膀,回房间去休息了。
弯弯的月亮浅浅地挂在枝头,乌黑的夜晚一片岑寂。夜,已经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