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抓 捕
第十六章 抓 捕
那天早上,父亲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纸,突然他把手中的碗筷猛地放下,口中大喊了一声:“不好!”
大家都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父亲脸色凝重地说:“日本人偷袭珍珠港,跟美国人开战了!”
张妈愣愣地问:“先生,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祖珩说:“张妈,之前日本人不敢得罪美国,对北平有美国背景的机构和个人还比较忌惮,现在他们跟美国撕破脸了,这些机构和个人估计要倒霉了!”
听祖珩这么一说,蓁儿也有些担心,父亲工作的图书馆和祖薇读书的燕京大学都是有美国背景的,不知会不会受到影响。
父亲已经快速地穿好了棉长袍,边往外走边对张妈说:“我得赶快去馆里看看,你今天去电话局给薇儿打个电话,问问燕大的情况。”说罢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祖珩也把饭碗放下了,“我吃好了!”
蓁儿赶快喝了几口稀得没有几粒米的粥,擦擦嘴,“我也吃好了。”
祖珩有一辆自行车,每天都骑着自行车上学。他的中学跟蓁儿的小学顺路,每天早上他都用自行车载蓁儿一段,因此兄妹二人总是同时出门。
蓁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蹿上了祖珩的自行车。祖珩摇响车铃,潇洒地出了胡同。他轻盈地骑着自行车,沿着东四北大街一路向南。走到朝内大街路口的时候,祖珩猛地把车子停住,一只脚蹬在地上,歪过头对蓁儿说:“蓁儿,我今天不想去上学了,你自己去学校吧。”
蓁儿一惊,“为什么?”
祖珩淡淡地说:“不为什么,我想去父亲的图书馆看看。”
蓁儿知道祖珩心里想的是什么,便说:“那今天我也不去上学了,我跟你一起去图书馆。”
祖珩会心地笑笑,对蓁儿说一声:“坐稳了!”便用力蹬着自行车,飞快地朝北海方向疾驰而去。冬日清冽的晨风呼啸着从耳边吹过,蓁儿觉得有些冷,脸蛋被风吹得麻麻的。
他们沿着朝内大街、隆福寺、沙滩、三座门大街一路西行,拐到了文津街上。还没进图书馆的大门,蓁儿就觉得不对劲了:图书馆大门外停着几辆警车,警车旁站着几个伪警察。他们吆五喝六地训斥着想要进入图书馆看书的读者,“今天闭馆,不对外开放,赶快离开!”
祖珩把自行车停在门外的一棵大树旁,和蓁儿一起朝大门走去。
一个伪警察凶巴巴地说:“耳朵聋了?今天闭馆,所有读者不准入内,没听见吗?”
蓁儿吓得浑身一激灵。
“凭什么突然闭馆?好多读者都是大老远过来看书的!”祖珩气愤地说。他看也不看他们,径直往里冲。
“嘿,跟谁耍横呢?早上吃太多,撑着了吧!”伪警察顿时怒气冲天,恶狠狠地瞪着祖珩。
蓁儿拽拽祖珩的衣角,让他别冲动。她竭力平静地说:“我们真的有事,要进去查一些重要资料。”
伪警察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皇军今天对图书馆进行大搜查,命令所有人员只进不出!怎么着,你们还想进去吗?”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似乎前面是猎人精心布置好的一个巨大的陷阱,而祖珩和蓁儿就是要自投罗网的可怜巴巴的小兽。
祖珩一见伪警察捉弄意味的笑,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说:“进去怎样,不进去又怎样?”他正是十五六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一看到伪警察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心中的怒火就熊熊地烧起来了。
“嘿,找抽呢吧!”伪警察怒气冲冲地扬起身上的警棍,马上就要狠狠地朝祖珩砸下来。
蓁儿怕祖珩闯祸,连忙拉住他,笑着对伪警察说:“我们走。”说罢拽着祖珩往前走。
“那就给老子快点!”伪警察在祖珩屁股上狠狠踢了一下。祖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祖珩站稳身子,眼里冒着火,死死地盯着伪警察。蓁儿使劲把他拉住了,她小声说:“四哥,咱们是来看父亲的,忍着点吧。”
祖珩听进去了蓁儿的话,瞪了伪警察一眼,遏制住心中的怒气,快步和蓁儿往前走。
文津楼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宪兵,待祖珩和蓁儿走进去,他们“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图书馆里弥漫着一股凝重肃杀而又纷乱仓皇的气氛,让蓁儿觉得仿佛真的进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她和祖珩来到二楼,立刻就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楼道里、台阶上到处是日伪宪警,所有工作人员和读者都被赶到大阅览室的角落里去了。他们端着枪,吆五喝六地冲大家喊着,仿佛在驱赶一群牲畜。一个伪警察看到祖珩和蓁儿,凶巴巴地说:“你们,过来,往里走!”蓁儿和祖珩只得跟着人流往前走。大阅览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蓁儿一眼就在其中看到了身躯清瘦、头发半白的父亲。但父亲似乎没有看到他们,他静静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微微驼着,一言不发。
一个伪警察站在大家前面,开始装腔作势地训话了:“皇军自从进驻北平,就一直主张‘中日亲善’和‘大东亚共荣’,要求各个文化机构及各家各户自查有碍‘亲善’和‘共荣’的禁书,孰料有的机构和个人瞒上欺下,敷衍了事,完全不把皇军的三令五申和一片苦心当回事!今天皇军对图书馆进行大搜查,凡是搜到的违禁图书,一律没收销毁,有敢阻挠检查的人,就地逮捕!”
“无耻!”祖珩低声愤怒地说。他紧紧攥着拳头,上面的青筋都鼓出来了。
突然,外面传来了“嘁里咔嚓”的立正敬礼的声音,紧接着,皮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哐哐”声越来越近。蓁儿看到,一个披着黄呢军大衣,鼻梁上戴着金边眼镜,腰间佩戴军刀的日本军人过来了。他在日伪宪警的敬礼声中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看起来是一个高级军官。
那个训话的伪警察一看到日本军官过来,立刻不说话了,对着他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相,口中谦恭地叫着:“水谷先生。”
叫水谷的日本军官冷冷地说:“哪位是钱千里先生?”他的中国话非常纯正地道,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威严,那两道从金丝眼镜后面射过来的阴鸷的目光让人胆寒。
父亲默默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蓁儿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马上就跳到嗓子眼了。她看看旁边的祖珩,祖珩紧紧捏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日本军官慢慢地踱过来,脸上竟然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缓缓地对父亲说:“久闻钱先生大名,听说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图书专家,对书籍的版本和目录非常有研究。鄙人也对中华典籍非常感兴趣,一直想找时间跟钱先生切磋,不料被杂事缠身,一直没有时间……”
父亲微微低着头说:“不敢当。”
蓁儿不解地想,这个日本军官阴阳怪气的,到底想干什么呢?
日本军官冷冷地笑着说:“不过让我感到无比遗憾的是,钱先生对我们的工作一直很不配合呢。”
父亲缓缓地说:“图书馆完全按照相关命令对馆内图书进行检查,违禁的图书专门封存在禁书库,各个馆藏书目包括新书目录也都定期上交教育委员会和相关部门审查……”
日本军官抬起手,打断了父亲的话,“钱先生,我今天造访,是有好几个疑问,想听你说清楚。”他缓缓地踱着步子,“第一,刚刚我军在太平洋扣押了一艘从上海驶出的美国轮船,在上面发现了好几百箱中华珍稀善本,查出是北平图书馆1935年存储到上海英租界银行仓库的善本图书;第二,鄙人一直对重现江湖的《脉望馆钞本元杂剧》七十种很感兴趣,价钱都跟卖方谈好了,却被上海一个姓郑的藏书家捷足先登,我们查出,这个姓郑的藏书家跟钱先生关系要好,而且当初是他跟图书馆联合出资购买,这些书现在就在你手里;第三,我们得到报告,图书馆里现在仍旧有禁书在流传,昨天有人在阅览室堂而皇之地阅读抗日书籍。钱先生,你敢说这三件事都跟你没有关系吗?”
父亲的背微微驼着,静静地说:“这三件事我都可以解释清楚。当时局势很紧张,馆里为了以防万一,确实把一部分珍稀善本书转藏上海,并且成立了图书馆驻上海办事处。至于这些书后来为什么登上了美国的轮船,水谷先生可以找上海办事处去责问。第二件事,馆里的每一笔账目都有详细记录,我们有没有跟上海的藏书家联合出资购买《脉望馆钞本元杂剧》,一查账目便可知晓。至于这些书就在我们手里,更是无稽之谈了。第三件事,图书馆的各个馆藏书目都是上交教育委员会审查过的,所有上架图书也都是得到允许的,流传抗日书籍的话完全无从谈起。”
父亲不疾不徐地说着,语调很缓慢,却不容辩驳。蓁儿看到他头顶半白的头发直立着,像一根根锐利的针。那个水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金边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也越来越阴沉。
许久,水谷冷笑一声,“先生好口才,希望北平宪兵队能听得进你这套说辞。”他眼中射出一丝寒光,冷冷地说,“先生,有劳你到宪兵队走一趟,解释清楚吧!”
蓁儿的心咯噔一下,什么,这个水谷要把父亲抓到宪兵队去?宪兵队可是虎狼之地,里面什么酷刑都有,进去后很少有人能活着出来。父亲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蓁儿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狂跳着,似乎要把她单薄的胸膛冲破了。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抗议声。“你们凭什么抓人?”祖珩激烈地大喊着。不少人也跟着喊:“你们凭什么抓人?”现场顿时乱了,还有人要试着冲出伪警察的包围圈。伪警察大声叫嚷着:“喊什么喊,再喊把你们也抓进宪兵队!”父亲似乎完全没看到眼前的乱象,头也不回,静静地往外走。
蓁儿无助地看着祖珩,焦虑地说:“四哥,父亲被抓走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祖珩皱着眉,紧紧攥着拳头,脑门上青筋毕现,心中像是憋着一座火山。
一个梳着两根辫子的阿姨小声对他们说:“你们是钱主任的孩子吧,你们赶快想办法,找人把钱主任救出来吧,否则就来不及了!”这个阿姨看上去有些面熟,应该是图书馆里的工作人员。
蓁儿觉得自己头痛欲裂,脑门突突地跳,整个人完全是蒙的,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梦境。这个节骨眼上,谁能把父亲救出来呢?现在北平城里,他们的故知就是孟爷爷了,似乎只能向他求救了。
那个日本军官威风凛凛地离开了。他回过头,冷冷地说:“搜!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
伪警察便大声喊着:“现在开始大搜查,对所有图书馆工作人员和读者实施管制,搜查结束前,一个都不许离开!胆敢违抗的,一律逮捕,就地枪毙!”日伪宪警蜂拥而散,去搜查了,剩下几个伪警察端着枪,凶神恶煞地看管着大家,严防人们离开。
紧接着,周围就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大阅览室的书架都被推倒了,上面的书呼啦啦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那些宪警粗暴地翻检着图书,随手乱丢乱扔,一些图书的内页已经飞了出来,大阅览室里一片狼藉。
蓁儿觉得心疼极了,她看到大家也都痛苦地别过头去。不管是图书馆的员工,还是经常来图书馆看书的读者,都是爱书之人,把书看得比珍宝还贵重,平日翻看图书都小心翼翼的。现在眼睁睁看着它们惨遭蹂躏,大家心里都在流血吧。
蓁儿的脑子像一团乱麻,完全理不出头绪。她的头疼得似乎要爆炸了,觉得一阵阵恶心想吐。
突然,祖珩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着。他的脸看上去都扭曲了,似乎特别难受。
一个伪警察凶狠地训斥道:“别叫唤,安静点!”
祖珩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说:“肚子疼,想上厕所。”
伪警察不耐烦地说:“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憋着!”
一位头发花白、戴眼镜的老人说:“长官,他只是个孩子,就让他去吧。”
伪警察没说话,看样子是同意了。
还没等蓁儿反应过来,祖珩已经出了大阅览室,看不见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响着,大搜查仍在继续。蓁儿的头越来越疼,她坐在地上,靠在那位梳着两根辫子的阿姨身上。她又开始担心祖珩了,为什么他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不会身体真的特别不舒服吧?
蓁儿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她要出去找祖珩。不料那个阿姨一下子把她拽住了,小声说:“傻孩子,别乱动,你还没看出来吗?你哥哥已经跑出去给人报信了!”
蓁儿的脑袋轰地一响。
她极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心中盘算着:出了文津楼,绕到后面的养蜂夹道,便来到图书馆朱红色的围墙下。对这一带地形比较熟悉的人都知道,围墙那面就是北海公园的溜冰场,现在北海上已经结了冰,只要翻过围墙,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跑了。但是北海公园为了防止人们跳墙偷偷溜进冰场,贴着围墙的墙脚,挖了一道又深又宽的冰沟。那道冰沟实在是太宽太深了,经常有人在翻墙时掉进寒冷刺骨的水里……
大搜查还没有结束,不断有“禁书”被搜查出来,噼噼啪啪地扔到木箱子里。装满一整箱后,它们就会被拉走,倒在文津楼外的广场上集中烧毁。蓁儿倚靠着那位阿姨,看着从窗口升起的浓浓的黑烟,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麻木了。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枪声,有人大喊着:“有人跳墙逃跑了!”一个看管大家的伪警察急匆匆地跑了出去。蓁儿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完全喘不上气了,恶心的感觉一阵阵袭来。不一会儿,那个警察又呼哧呼哧地跑回来了,“跳墙逃跑,不要命了!被抓住了有好果子吃!”蓁儿的胃中翻江倒海地涌动着,哇的一声,吃的早饭全吐了出来。
那位阿姨关切地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捶着她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