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凭 吊
第十九章 凭 吊
李牧野当上北平图书馆的馆长后,就闭馆进行大整顿,读者们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进馆读书了。李牧野放话说,图书馆之前的工作人员都可以继续留下来工作,但好多员工都主动辞职了,父亲也在辞职之列。
整顿后,日伪又从馆里提走了几十箱“禁书”毁掉了,馆里一片狼藉。但父亲似乎波澜不惊,每日上午在家看书、写字,下午便去照顾孟爷爷。孟爷爷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短短几天,连起床都变得很困难了。张妈感慨地说,病弱之人最怕寒冬,只要能熬过冬天,至少还能再活一年,要是熬不过,就真的大限将至了。张妈的话让蓁儿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她害怕听到“死”这种字眼,也害怕孟爷爷真的离大家而去。
一个滴水成冰、寒风呼啸的晚上,突然有人敲门,张妈去开门,进来的竟然是琉璃厂翰墨轩的朱掌柜。他厚厚的棉帽子和棉长袍上结了一层霜,眉毛上也一层白。父亲连忙把他迎到了书房。
张妈嘀嘀咕咕地说:“这个人怎么又来了?每次来都是大晚上,神神秘秘的……”
祖薇正在看书,笑着对张妈说:“要不您再进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张妈连连摆手,“那可不行,上次我趁倒茶的工夫一直磨磨蹭蹭地偷听,他们都觉出不对头了,只不过不好意思赶我走罢了……”她看看蓁儿,“蓁儿,要不你去看看吧。”
蓁儿爽快地说:“我去就我去!”说着拎起一壶开水进了书房。
蓁儿听见那个朱掌柜对父亲说:“钱先生,前几天我偶然经过和平门,遇到一个走街串巷打小鼓的小贩在卖古旧杂书,我随手一翻检,发现有一些从国立图书馆流出的图书散页,上面还有图书馆的藏书印呢。我问小贩,这样的书页还有多少,小贩说还有的是。我立刻对他说,有多少来多少,我全要了。小贩非常精明,知道自己遇上大买卖了,立刻居奇要挟,坐地起价。我全都答应了,让他三天后把他手头以及他能找到的古旧杂书全都运到翰墨轩后院,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想到,我还低估了这个小贩,三天后,他竟然给我运来了足足两大箱子全都盖有国立图书馆印鉴的散页,看来果真是从贵馆流出来的……”
父亲听罢,重重地叹口气,“十有八九就是了。日伪从馆里掳走了很多书,烧的烧,毁的毁,剩下的很多就随便处理了。日伪很多完全不懂书,便当废品卖,珍贵的图书就流到小贩手里了……”
朱掌柜说:“钱先生,既然这些书页是从国立图书馆流落出来的,不如找个懂书之人整理补齐,也算是从废纸堆中救了它们,否则就真的毁了。我想来想去,还是钱先生做这件事最适合,因此来同您商量。”
父亲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不过朱掌柜,在翰墨轩补书太惹眼了,我现在赋闲在家,没有人在意,不如把那些旧书散页运到我家中修补如何?”
朱掌柜爽朗地笑着,“正合我意!”
朱掌柜沉默片刻,突然说:“钱先生,我这次来,还有个冒昧之举,请问府上的祖薇小姐在家吗?有一个故人托我给她带封信。”
父亲一愣,蓁儿也大吃一惊,这个朱掌柜怎么会认识二姐呢?
但父亲还是沉静地对蓁儿说:“蓁儿,把薇儿叫过来吧。”
不一会儿,祖薇进来了。朱掌柜把一个信封递给祖薇,笑着对她说:“钱小姐,这是一位故人托我带给你的。”
祖薇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一看,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激动地对朱掌柜说:“谢谢您!”她的反应让父亲和蓁儿目瞪口呆。
朱掌柜走后,蓁儿好奇地问祖薇:“二姐,是谁给你写的信?”
祖薇脸上突然飘起一丝羞涩的红云,“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瞎打听!”说着扭头就回自己房间了,剩下父亲和蓁儿面面相觑。
第二天,祖薇说要去景山公园找同学。张妈嘟嘟囔囔地说:“天气这么冷,眼看就要下雪了,去景山公园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在家说?”
祖薇笑嘻嘻地说:“张妈,您不懂,在寂静无人、雪花纷飞的公园里,和一二知己好友畅所欲言、探讨真理,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张妈见拦不住,摇摇头,做她的事情去了。
祖薇从景山公园回来后,心情似乎特别好,每天都开朗活泼、有说有笑,变得跟之前一模一样了,但蓁儿又觉得祖薇哪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有一次,蓁儿正在写作业,猛地发现祖薇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眼睛里亮晶晶的。蓁儿好奇地问:“二姐,你老看我干吗,我脸上有东西吗?”祖薇突然回过神来,连忙低下头,有些慌乱地掩饰说:“想起一些事,走神了……”
还有一次,祖薇突然要跟张妈学织毛裤。张妈不解地问:“薇儿,你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突然要学织毛裤?”祖薇说:“今年冬天多冷呀,父亲那条毛裤又薄又旧,裤腰都烂了,我想给他续点毛线,重新织一条。”张妈被祖薇缠不过,开始教她。祖薇煞有介事地学着,她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快,几天下来,一条毛裤的裤腿已经织好了。
天气越来越冷,接连许多天都阴沉沉的,完全见不到太阳。周围一片灰蒙蒙,灰蒙蒙的房子、灰蒙蒙的树、灰蒙蒙的街道,让人觉得苦闷和压抑。西北风狂暴地吹过,发出号哭一般的声音,吹得窗户砰砰直响。张妈每天早上包得严严实实地去买粮,但只能买回来一小撮粗粮。张妈精打细算地做成稀饭或者面糊,连汤带水地喝下去,能把肚子灌饱就行。
一个滴水成冰的早上,张妈买粮回来,神色慌张地说:“刚才在胡同口看到一个‘倒卧’,瘦得皮包骨头,浑身都冻得硬邦邦的了……”每年冬天,北平城都有人被活活冻死,他们又冷又饿,蜷缩在地上取暖,一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父亲听后,重重地叹息着,“天气这么冷,不知有多少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人也要变成‘倒卧’了……”
孟爷爷是在一个彤云密布的寒冷的早上溘然长逝的。
孟爷爷终生未婚,没有孩子,他的丧事是蓁儿父亲一手操办的。孟爷爷去世前留下了遗嘱,他的故乡是江西,但在北平生活了这么多年,北平已经是他第二个故乡了。因此他的骨灰一半在江西安葬,一半洒在北平的卢沟桥,他要亲眼看到日本人从卢沟桥撤离的那一幕。
因为南方还在打仗,孟爷爷还不能魂归江西,他的骨灰只能暂时先存放在法源寺。天阴沉沉的,法源寺里一片萧索和破败的景象。连年的战事让寺庙也无法幸免,法源寺里的和尚都逃跑了,偌大的寺庙空无一人。寺庙里的房子和围墙塌的塌,倒的倒,野草遍地,都长到齐人高了。大雄宝殿里到处是蛛网,大佛身上的漆已经掉了,金刚和罗汉也缺胳膊断腿,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当初那个胡子灰白的老僧也不见了,父亲说,他已经于两年前圆寂了。
父亲带着祖薇和祖珩来到法源寺后院的松林。那松林比之前更显茂密阴森,里面又多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坟堆和墓碑,已经成为一个乱坟岗了。一株株枯黄的衰草在坟头随风摇摆,更显得萧索寂寥了。父亲找到了当初埋葬母亲的那棵松树,几年过去,那棵松树比之前更加高大苍劲。父亲每年都来祭拜母亲,擦洗一下墓碑,添几把新土,把坟头的草拔去,所以她的坟显得齐整很多。父亲静静地说:“文绣,我带孩子们来看你了……”话音未落,他已经哽咽了,祖薇和蓁儿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父亲并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说完这句话,他就在坟边坐下来。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他微微蹙着眉,眯着眼睛,就那样一言不发地迎风坐着。祖薇和蓁儿把母亲坟头上的枯草拔掉,又用手拂去墓碑上的尘土,和父亲一起静静地坐在坟边。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缓缓地站起身,说:“让孟爷爷也在这里安息吧……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再带他回江西……也带你们母亲回家……”父亲雇来的人已经在边上等着了,他们拿着铁锹、凿子等工具,挖的挖,凿的凿,不一会儿,就在冻得硬邦邦的空地上挖出一个深坑,把买来的棺椁放进去。父亲把装着孟爷爷一半骨灰的坛子放进棺椁,那些挖坟坑的人又把土填回去,堆成一个尖尖的坟顶。父亲又在新坟前竖起一块石碑,上面用红色的油漆写着“江西修水孟公兆涵之墓”。父亲在墓前放上一些果品,点燃了一根白烛,默默地拜了三拜。祖薇和蓁儿跟随父亲一起拜了三拜。风很大,白烛的火苗被吹得不断颤动,但始终没有吹灭,微弱而顽强地跳动着。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周围的寂寥。蓁儿一看,远处一个坟头前站着几个人,看样子也是来祭拜的。他们在坟前放上一些祭品,又在坟头上添了几把土,便匆匆离开了。父亲缓缓地说:“那座坟是卢沟桥之变中战死的佟将军的吧……”蓁儿也想起来了,佟将军是跟母亲同一天下葬的。这么多年了,他的后人还一直来祭拜他。
从法源寺出来,父亲又带着孩子们雇车赶往西南城郊的卢沟桥。广袤的永定河河滩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远远看去,一片苍茫。偶尔能看到远处荒芜的野地里玉米收获完后剩下的几株枯黄的玉米秸秆。它们在严冬寒风的侵袭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下来,跟泥土化为一体了。
父亲带着孩子们走上长长的卢沟桥,桥上的石板路凹凸不平,但那一块块石板却被岁月磨洗得非常光滑,走在上面要小心翼翼才不会滑倒。两侧栏杆上蹲伏的石狮子形态各异、威风凛凛,虽然几年前它们没能守护住后面的城池,但那古朴威严的样子还是让人肃然起敬。因为野外没有任何遮挡,刺骨的寒风卷着沙石尘土,劈头盖脸地袭来,让人完全睁不开眼睛。蓁儿看到桥的栏杆和石狮子身子上有不少坑坑洼洼的小洞,正在好奇,就听父亲淡淡地说:“那是卢沟桥事变时留下的弹坑,当时中日双方在卢沟桥开战,很多子弹都打到桥上了。”蓁儿心中一紧。
父亲和孩子们走过长长的卢沟桥,穿过城楼,来到宛平县城。城里也是一派萧索的景象,连个像样的饭馆都没有。已经晌午了,父亲带着孩子们找到一个简陋的面铺,喝了几碗热汤,又出了县城,重新经过卢沟桥,来到桥下的河滩。
天气越来越阴,风越来越大,似乎马上就要下雪了。父亲慢慢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个装着孟爷爷骨灰的小坛子。父亲抓起一把骨灰,撒在卢沟桥下,小声说:“孟伯伯,您安息吧。”祖薇也抓起一把骨灰,寒风吹过来,她手中的骨灰立刻被吹散,什么都看不到了。祖薇泪流满面,大声说:“孟爷爷,您安息吧,您的愿望,我们一定会替您实现的!”蓁儿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孟爷爷那么渊博、正直、慈祥,这么一个伟大的老人已经风流云散、化灰化烟,在这个世界上不留一点痕迹了。自己再也看不到他慈爱的笑容,听不到他爽朗的笑声,也再看不到他伏案工作的身影了……他已经彻底离大家远去了……
父亲见孩子们都哭了,缓缓地说:“孟爷爷虽然离开了,但我们还与他心意相通……还记得他的遗愿吗?吾辈仍需努力呀。”
风越来越大,天空中似乎飘起零星的雪花,落在人的身上和地上,倏忽就化了。几粒雪霰落在蓁儿的脸颊、唇边,她觉得冰冰的、凉凉的。
父亲看着远处茫茫的永定河河滩,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就那样在风中静静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祖薇突然说:“父亲,燕大几个进步学生要到延安去了……”
蓁儿心中一惊,不过父亲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看着远处,缓缓地说:“现在到共区的路都是封锁的,他们怎么走?”
祖薇说:“燕大的美国教授迈克先生去过延安,一直跟他们有联系,他推荐了几个进步学生过去。北平也有他们的人,他们护送学生出北平,先到保定,再闯过封锁线,往延安走……”
父亲轻轻地“哦”了一声。
祖薇犹豫一番,咬咬嘴唇,终于说:“父亲,那几个进步学生中……有我……”
蓁儿更加震惊了,二姐也要离开北平了?孰料父亲像没听见一样,许久不说话。寒风还在呼呼地吹着,像人在呜咽。许久,父亲缓缓地问:“你是不是已经加入他们的组织了?”
祖薇微微低下头,说:“父亲,您可以这样认为。我们燕大很多进步学生都投奔共区了,听迈克教授说,那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是未来中国的希望之所在,正需要我们这样有知识、有抱负的青年学生……”
父亲又轻轻地“哦”了一声。许久,他又缓缓地说:“翰墨轩那个朱掌柜是跟你们一伙的吧?”
祖薇点点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是个真正懂书、爱书的人。前几年我跟你们郑叔叔联手购买脉望馆那批古书,他主动找上门来,说要为保护国家的典籍出一份力。书买回来后,一直存放在图书馆的禁书库,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前段时间,他突然提醒我注意那个水谷,说存放在禁书库那批脉望馆的书可能不安全,如果信任他,就让他把书带到安全的地方存起来。我思前想后,让他把书拿走了,后来水谷果真就来搜查了,要是晚了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当时我就觉出他非同小可,绝不只是一个普通的书店掌柜……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们的人护送你们走,我放心……”说罢,父亲突然转身往回走,“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家吧。”
父亲带着祖薇和蓁儿雇车回家去。
寒风似乎停了,雪却越下越大。方才那一粒粒雪霰已经变成一片片雪花,纷纷扬扬地往下落。蓁儿坐在车上,回头看了一眼卢沟桥,永定河广袤的河滩上白茫茫一片,桥上的石狮子身上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雪花还在扑天盖地地下着,远远望去,像是隔了一层纱帘,纱帘那一侧的事物影影绰绰的。不一会儿,那些石狮子已经看不清了。
等他们回到城里时,地上的雪已经有好几寸厚了。北平的屋顶、街道、树木全被白雪覆盖起来,洁白的雪上一点脚印和车辙印都没有。北平城显得那么干净、整洁,似乎城里所有的污秽、丑恶和肮脏都被这圣洁的雪花抹去了。
夜渐渐深了,雪越下越大,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古老的北平城似乎在宁谧的雪夜中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