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逃 亡

第十七章 逃 亡

一直到傍晚,搜查才结束。蓁儿觉得自己恢复了力气,快步冲出图书馆。她飞快地沿着文津街跑着,一路跌跌撞撞。她突然想起祖珩的自行车还停在图书馆门口,便又折返回去。自行车果真还在那里,她跨上自行车,吃力地踩着车镫,车子缓缓地转动起来。蓁儿用尽力气踩着车镫,自行车转动得越来越快。

蓁儿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一定要赶快到孟爷爷家去,告诉他,父亲被抓走了,祖珩也不见了,现在只有孟爷爷能救他们了!寒冷的夜风渐渐起来了,倏忽就打穿了蓁儿的衣服。不过蓁儿出了一身汗,热气腾腾的,并不觉得冷,但等那股汗退下去,周身被寒冷包裹着,像扎了无数根尖利的冰刀,又麻又疼。

十一岁的蓁儿比十六岁的祖珩矮了差不多两头,祖珩的自行车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竭尽全力踩着车镫,觉得车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拐弯处背阴的角落结了厚厚的冰,车轮一滑,蓁儿便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她的右脚脚踝被自行车狠狠地砸到了,立刻就鼓起了一个包。蓁儿想站起来,但右脚疼得根本没法动,只能在地上坐着。地面已经冻透了,比寒冰还要冷,蓁儿又冷又疼,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冰冷的夜风呜呜地刮着,鬼哭狼嚎一般,黑暗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蓁儿抹抹泪水,挣扎着站起身,扶起自行车,继续踩着车镫往前走。

一路歪歪扭扭地,终于到孟爷爷家了。蓁儿一看到孟爷爷,眼泪唰地流下来,一句话都说不出。等她看到出现在孟爷爷身后的祖珩时,眼泪便潮水一般,更加汹涌澎湃了。

祖珩看到蓁儿一瘸一拐的样子,跑过来,心疼地说:“蓁儿,你怎么了?”蓁儿一言不发,只是流着泪。祖珩一下子就慌了,“蓁儿,我不是故意要把你一个人丢在图书馆的!从图书馆跳墙逃出来太危险了,我怕你有事,就一个人出来了……我错了,你千万别生我的气……”蓁儿用手使劲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她的眼泪就像崩了坝的洪水一样,源源不竭,根本止不住。

他们跟着孟爷爷来到屋里。孟爷爷安慰蓁儿说:“我已经狠狠地训了小珩,都这么大了,做事还这么鲁莽,怎么能把蓁儿一个人扔在图书馆呢?再说,跳墙逃跑也太危险了,万一被枪打中了,后果不堪设想!”祖珩脸上带着一丝羞愧的神情,乖乖地低着头。随即,孟爷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小珩也算立了头功,”他看着蓁儿,面带欢欣地说,“千里的事可能有转机,说不定很快就能放出来了……”

蓁儿擦擦眼睛,激动地说:“真的?”

祖珩也很开心,“是真的,孟爷爷去找了那个李牧野,他答应帮忙救父亲了。”

“李牧野?”蓁儿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不是那个投靠了日本人的文化汉奸吗?“他怎么会愿意帮助父亲?”蓁儿问。

祖珩支支吾吾的,没说话。蓁儿又看向孟爷爷,孟爷爷的眼神似乎也有些回避,“不管怎样,先把千里救出来再说。不过,小珩得先去避避风头了……”

蓁儿将信将疑地看着祖珩,祖珩又把头低下了。蓁儿心中一凛,眼泪又流出来了。

祖珩见蓁儿又哭了,一下子更慌了。他手足无措地安慰蓁儿:“蓁儿,你别哭呀,等风头过去,我就回来了……”

孟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日本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小珩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跑,若被他们抓到,肯定不会轻饶!今天一整天,小珩就在我这里躲着,哪儿都没敢去。”他咳嗽了一声,“李牧野也是这个意思,要是小珩被抓住,查出他跟千里的关系,千里还会受到牵连,李牧野那里也不好办。事不宜迟,小珩明天一大早就走。”

蓁儿的头轰的一下爆炸了。今天一天经历了这么多事,蓁儿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这个残缺不全的家里,从此又要少一个人了?

孟爷爷岁数大了,身体也很虚弱,今天一天奔波劳碌、劳心劳神,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又开始不住地咳嗽。祖珩轻轻地给他捶着背。孟爷爷止住了咳嗽,轻轻叹口气,“你们快回家准备准备,明天一大早,小珩坐第一班火车离开。”他看着小珩,静静地说,“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父亲救出来的。”

从孟爷爷家出来,天已经黑透了,暗沉沉的夜空中挂着半弯泛着淡淡银光的月亮。祖珩骑着自行车,蓁儿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夜风冷冷地吹着,打在蓁儿的脸上、身上,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寒噤。

祖珩那虽然宽阔却又无比单薄的后背在蓁儿的眼前晃动着。从上小学起,自己就坐在四哥的自行车后座上了。四哥每天载着自己上学,风雨无阻,一天不落。自己一点点长大,四哥也渐渐长高,成为一个细细瘦瘦的少年,自己对他的依恋和依靠也一点点加深。他是那么聪明,那么充满激情,那么心灵手巧,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当科学家的好苗子,他的理想也是以后为自己的国家造出飞机。可现在,他就要被迫离开,踏上逃亡的道路了……蓁儿心中说不出的难受,泪水又出来了。她怕四哥发觉,赶紧用衣袖擦去了。

祖珩轻盈地蹬着自行车,关切地对蓁儿说:“蓁儿,你要是觉得冷,就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还有一会儿才能到家呢,困的话就先靠着我睡一会儿吧。”蓁儿点点头,把冰凉的双手伸进祖珩的棉衣里,又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背上。夜风凛冽地吹着,蓁儿觉得祖珩单薄的后背是那么坚实和温暖。

车子走到东四牌楼,马上就要到家了。祖珩突然回头对蓁儿说:“蓁儿,你冷吗?咱们先不回家,陪我再看看这座城市吧。”蓁儿点点头。

在惨淡的月光下,祖珩载着蓁儿从东四牌楼往西拐,沿着朝内大街一直往西,来到沙滩红楼。昔日宁谧圣洁的北大课堂已经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日本宪兵队总部,很多所谓的“抗日分子”都被抓到这里,父亲现在应该也被关在这里吧。红楼地下室已经成了宪兵队的刑讯室,里面什么酷刑都有,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不知他们会不会给父亲用刑……一想到这里,蓁儿的心就抽搐般地疼痛。祖珩把自行车停下来,用右脚撑住地,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红楼,继续往前骑。

到了景山前街了。道路右侧是景山公园高高的红墙,远处乌黑高耸的绮望楼依稀可见。蓁儿仰头望去,觉得那红墙愈发高大坚厚了,显得自己无比渺小。再往前走,就是紫禁城的护城河,虽然有夜风,但风在沉寂的河水中似乎翻不起一丝波澜,那半弯的月亮就在水上静静地悬浮着。朦胧的夜色中,紫禁城玲珑精巧的角楼还是那么醒目。它巍然矗立着,显得那么肃穆和庄严。

绕过北海公园的团城,便到了金鳌玉桥上,桥上“金鳌”“玉”两座牌坊遥遥相对,显得孤独而忧伤。右侧的黑影是北海公园的白塔,白天光滑平整的冰场现在黑乎乎一片,岸边的树木光秃秃地伫立着,像一个个高瘦的巨人。他们已经到了图书馆朱红色的大门了,但祖珩没有停下来,而是沿着文津街继续往西骑,一直到了西四牌楼。他从西四牌楼往北拐,到了地安门大街。沿着地安门大街、铁狮子胡同一直向东,便到了东四十条路口。他从东四十条路口往南拐,沿着朝内北小街一路向南骑,在宵禁前回到了桐花胡同。

一路上,祖珩和蓁儿什么话都没说。周围一片岑寂,寒冬已经让所有的虫儿都冬眠了,连一丝凄切的鸣叫都没有。夜风冷冷地吹着蓁儿的脸,她的耳边只听得到自行车链条呼啦啦转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