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追 求
第十一章 追 求
祖薇上高三了,功课很紧张,便选择了住校,每个周末回家一次。那天,祖薇从学校回家了,祖芬把她拉到房间,关上门,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说。祖芬和祖薇年龄相近,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是关系特别好,从小就无话不谈。蓁儿见两个姐姐似乎有什么事瞒着她,便也要听。祖芬让她进来,又小心地把门关上了。
“大姐,什么事?”祖薇好奇地问。
祖芬指指桌子,上面放着一张中南海怀仁堂的演出票。祖薇拿起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什么,‘中日亲善音乐会’!大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票?”
祖芬的神情非常不自然,紧张地搓着双手。许久,她好像终于鼓起勇气,吞吞吐吐地说:“一个日本人给我的……”
“什么?日本人?”祖薇一听,立刻就跳了起来。蓁儿也大吃一惊,大姐天天在自己身边,怎么会认识日本人?
“你们小点声!”祖芬羞恼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大姐,你怎么会认识日本人?”祖薇焦灼地问。
祖芬咬咬嘴唇,眉头紧锁着,“你还记得武思敏吗?”
“记得呀,她不是你同学吗?嫁了一个汉奸!”
祖芬点点头,“她现在已经是曾太太了。她的丈夫曾乐圃现在是伪教育局的一个官员。”
“这个日本人跟武思敏有什么关系?”祖薇急躁地问。
祖芬张张嘴,想说,突然又一阵纠结,心烦意乱地站起身,“哎呀,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祖薇见状,连忙安慰祖芬:“大姐,别着急,慢慢说。”
祖芬脸颊红红的,额上沁着汗珠。她抓起桌子上的一杯茶,咕嘟咕嘟地喝下去。蓁儿很少看到一向温婉娴静的大姐会这样焦躁失态。
祖芬似乎终于平静下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出来:“一天我正在图书馆工作,突然收到武思敏的一封信,她在信上说她二十岁生日马上就要到了,但她一点都不开心,而是特别苦闷,二十岁的自己竟然过着如此压抑痛苦的生活。她说非常想念之前和同窗好友一起无忧无虑读书的日子,让我去看她。我有些犹豫,毕竟她嫁了一个汉奸,我不想跟她走得太近;但看她信中痛苦的文字,又有些不忍心。她在信中说,是父母逼着她嫁给那个曾乐圃的。她家在北平有些产业,父母害怕这些产业被日本人没收,想要找一个靠山,就看上了那个与日本人关系比较密切的曾乐圃。曾乐圃是留日回来的,跟日本人关系很好,现在又在伪教育局任职,她的父母觉得他可以依靠。她一万个不愿意,但被父母关起来了,看得很严,根本无法逃走。武思敏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又有些神经质,我看了这封信后,生怕她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见见她。
“那天图书馆的工作忙完了,我跟父亲告了个假,便去无量大人胡同找武思敏,我知道她婚后一直住在那里。刚进胡同,就看见她家门口停着几辆汽车和几辆崭新的包月洋车,还有几个日本宪兵和伪警察在站岗。我意识到她家里有日本人,便不想进去了。如果我当时直接走掉就好了,但突然心中一个闪念,想既然已经到门口了,还是见见她吧,免得她真出什么事,就让门房去报告。不一会儿,武思敏出来了。她看到我,非常开心,要拉着我进去。我本来不想进去,跟她在门口说说话就行了,但看到她无比憔悴的样子,心一软,就跟着她进去了。我刚一进去,就发现不对劲,院子里的藤萝架下摆着茶几、桌子、藤椅和躺椅,桌子上放着香蕉、柠檬、橘子等水果,还有好多点心,茶几上摆着的留声机里放着日本歌曲,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正在藤萝架下觥筹交错、谈笑风生。我听出来了,他们说的是叽哩呱啦的日语。武思敏看都不看他们,带着我径直到了后院。我们刚一进屋,她就哭了,说她的丈夫整天在家里举办聚会,邀请日本人过来,还让她这个女主人去招待这些‘贵客’。她心中万分厌恶,只能装病躲着不去。她说她无比痛苦,恨不得早日逃脱这个牢笼。我安慰了她几句,陪她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几天后是武思敏的生日,她请了我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去戏院看戏,我们不好拒绝,便都去了。看戏的时候,我觉得旁边包厢里一个年轻男子一直盯着我看。我回看过去,他微笑着冲我点点头,还招招手,似乎跟我认识似的,但我根本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包厢里坐的是曾乐圃和他的日本同事。这个武思敏,真是太糊涂了,一方面喊着家庭像牢笼一样困住了她,另一方面她又享受其中,越陷越深!她邀请我们几个同学为她过生日的同时,又邀请了她丈夫的日本同事,真的当起觥筹交错、迎来送往的女主人了!
“一天中午午休,我从图书馆去北海公园散步,走到漪澜堂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青年人。他冲我笑,用生硬的汉语说:‘钱小姐,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几天前刚在戏院见过面,之前还在曾先生家见过。我知道,你是曾太太的同学。’我突然反应过来了,这个人是曾乐圃的日本同事,我去找武思敏的时候,他应该就在那群聚会的日本人中,而且那天在戏院里老是盯着我的那个人应该也是他!他似乎很惊喜,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碰上我了,邀请我一起在北海划船。我又惊又怕,赶紧找借口拒绝,立刻离开了。
“没想到这还不算完,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抄写书目,武思敏突然来了,送了我这张音乐会的票。她的神情看起来怪怪的,眼睛根本不敢看我,说怀仁堂要举办‘中日亲善音乐会’,很多优秀的日本音乐家都登台演出,吉村先生特意邀请我去看。我大吃一惊,问这个吉村是谁,他为什么邀请我去看这种音乐会。武思敏吞吞吐吐的,头都不敢抬起来,说吉村是她丈夫的同事,我之前见过的,前几天还在北海漪澜堂遇到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吉村就是那个日本人……”
祖芬终于说完了,祖薇也听明白了,她神色凝重地说:“大姐,你是说,那个叫吉村的日本人在追求你?”
祖芬又气又恨,脸蛋通红,不安地搓着手,烦躁地说:“哎呀,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肯定对我有企图……”
祖薇直截了当地问:“大姐,那你喜欢他吗?”
祖芬一听,又气又急,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二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取笑我!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日本人!”祖芬声音里有了哭腔,眼睛里顿时涌满了泪水。
祖薇连忙安慰祖芬:“大姐,你别生气,我肯定要问清楚嘛。”
祖芬烦躁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都怪那个武思敏,要不是她,就没这回事了!她太庸懦了,才会一直任人摆布,之前是她的父母,现在又是她的丈夫,哪里像个受过教育的新女性!肯定是那个吉村想请我听音乐会,她的汉奸丈夫就逼着她来送票了……”
“那你把票给武思敏还回去呀。”祖薇说。
“我当时听武思敏一说,那个日本人要请我看演出,气得浑身发抖,让她赶紧把票送回去。不料武思敏突然哭了,说她知道我不愿意去,是她给我惹了麻烦,但她也没办法,吉村先生想邀请我看演出,她不能不来给我送票,否则曾乐圃饶不了她。而且那个吉村也不坏,温文尔雅,年轻有为……唉,她就是太懦弱了,出嫁前什么都听父母的,结婚后什么都听那个汉奸丈夫的。我气得大骂了她一顿,她又羞又怕,大哭着跑了。我担心要是再逼她,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祖薇冷笑一声:“大姐,你就是太善良了!武思敏如此懦弱不中用,你还担心她会自杀吗?她没那个勇气的!”
祖芬的脸像发烧一样红通通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跟你商量……”
祖薇问:“这件事你跟父亲说过吗?”
祖芬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这么难为情的事,我跟父亲怎么说得出口……图书馆的事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我不想再让他操心。我又不能跟张妈说,张妈太大嘴巴了,也就只能跟你说说……我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
祖薇心疼地搂住大姐的肩膀。蓁儿心中一阵羞愧,自己虽然跟大姐朝夕相处,竟然完全不知道她遇到了这样的烦心事,自己也没能帮她排忧解难。这几天,大姐是怎么熬过来的呀……蓁儿听张妈说,最近北平街巷间流传着一个故事,一个唱戏的漂亮姑娘被一个日本军官看上了,想要强娶,姑娘不愿意,她的父母便赶紧带着她搬家了。不料几天后,那个姑娘的父母全都死在新搬的家里,那个姑娘也不见踪影。大家都说,肯定是那个日本军官干的,他杀死了姑娘的父母,又把姑娘抢走了。蓁儿一想到这件事,再想想大姐的遭遇,便浑身发软,心怦怦直跳……
祖芬的情绪十分激动,“生为一个女性怎么这么苦呀,不但不能上战场打日本人,还要反过来被他们如此侮辱!”说着说着,她突然哭了,“我好想念母亲呀,要是母亲还活着,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她,她能告诉我该怎么做……”祖芬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听祖芬这么一说,祖薇眼眶里也涌满了泪水。她安慰祖芬说:“大姐,别怕,咱们一起想办法。”
蓁儿见两个姐姐都哭了,也不由得落下眼泪。她也非常想念母亲,她想念母亲美丽的脸庞和软软的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还有母亲慈爱的抚摸和温暖的怀抱。可母亲去世后,自己再也不能听到她慈爱的声音,再也不能被她揽在怀里了……她好几次梦到母亲,醒来后泪水已经把枕头打湿了,但她从没告诉别人,怕引他们伤心。
祖薇抹抹眼睛,沉稳地说:“大姐,你别害怕,那个吉村肯定是对你有好感,所以屡次三番想接近你。他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否则也不会让武思敏来给你送票了,大可强逼你就范就是了。”
祖芬也渐渐镇静下来,“那个吉村看上去挺文静的,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武思敏说他是日本普通人家的孩子,家里弟弟妹妹多,生活并不宽裕,从日本京都大学毕业后,因为懂汉语,所以来北平谋生,平时挣的薪水全寄给家里了。”她端起茶,急促地喝了一口,“他要不是日本人,我可能还会对他有几分好感,但一想到他的同胞杀死了那么多中国人,我的心里就像吃了苍蝇一样……”她的情绪又开始紧张不安了,“怎么偏偏让我遇到这种事,一想到他是个日本人,我就觉得特别别扭,他的样子也变得可怕了……要不我找个借口不去吧,就说自己生病了,或者有事走不开。”祖芬搓着手,慌乱地说。
祖薇说:“如果他对你有好感,想要接近你,听说你生病,突然跑到家里来看你,或者这次不成,还要约下次,岂不是更麻烦?他假如找武思敏问咱们家的住址,以武思敏的软弱无能,肯定会告诉他的。到时惊动了父亲,事情更没有办法收场!”她想了想,果决地说:“大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既然不喜欢这个吉村,不如当面说清楚,直接拒绝他,快刀斩乱麻,让他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你!”
祖芬沉吟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这样吧。他看上去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而且光天化日之下,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祖薇自告奋勇,“大姐,那天我陪你一起去,给你壮胆!”
祖芬想了想,说:“你学业紧张,还是去上课吧,蓁儿陪着我去就行。”
蓁儿听大姐这么说,大吃一惊,但又觉得非常振奋,原来大姐觉得自己如此重要,让自己陪她一起去办大事呢。
祖薇还是有些不放心。
祖芬安慰祖薇说:“没事,你这么一分析,我一点都不害怕了。吉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有蓁儿陪着我去,跟他说清楚就行了。”
祖薇点点头,对蓁儿说:“蓁儿,你跟着大姐去见那个日本人的时候,要时刻待在大姐身边,一秒钟都不能离开,记住了吗?”
蓁儿郑重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祖芬带着蓁儿来到中南海。初夏的天气非常舒适,中南海里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中海和南海上碧波荡漾,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粼粼的金光;岸上碧绿的叶子在风中簌簌抖动,在地面上形成一团团斑驳的阴影;水边的芦苇、菖蒲郁郁葱葱,湖中还零零星星开着几朵粉色的娇嫩无比的荷花,又有几束花苞箭一样矗立着;几只悠闲的鸟儿掠着水面缓缓飞过,最终落到湖心岛的大树上。怀仁堂门口已经来了不少人,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其中不少穿着军装的日本军人和穿着和服的日本妇女,用日语叽哩呱啦地交谈着,一些穿洋装的日本小孩在周围兴奋地跑来跑去。
她们刚在门口站定,那个吉村不知从哪里出现了。“钱小姐,你来了!”他用有些生硬的汉语欢快地说着,“这次要演奏的是日本一个非常有名的小提琴家,我在日本的时候就非常喜欢他的演出。这次门票非常紧俏,我冒昧地托曾太太给你送了一张票,看到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了!”他欢快地说着,还笑着对蓁儿点头示意。
蓁儿仰头看着这个日本人:他个子不高,白白净净,穿着一身整齐的西装,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他咧着嘴开心地笑着,竟然显得非常纯真。
祖芬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但她还是竭力保持着镇定,“吉村先生,我家里突然有事,我小妹妹没人看管,今天的音乐会不能听了,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我原本对音乐会也没有什么兴趣……”说着祖芬就要拉着蓁儿离开。
吉村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礼貌地笑着,“没关系,那就不听了。天气这么好,我们一起带着你的小妹妹走走吧。我家里也有小妹妹,所以看到她觉得特别亲切。”吉村又对蓁儿笑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祖芬连连摆手拒绝,“不用不用,你赶快进去听吧。我们这就回家了,我真的对音乐会不感兴趣……”祖芬说着低下头,她只要一说谎,就会不由自主地低头。
吉村坚持说:“咱们一起走吧,下次有机会再听,用中国话说,这次没有缘分。”他一笑,又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祖芬再也无法拒绝了,他们一起离开怀仁堂,向中南海的北门走去。一出北门,就是文津街了。一路上没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尴尬。吉村突然问:“不知钱小姐有什么兴趣爱好,上次曾太太的生日,我发现你看中国戏剧很投入,我也喜欢中国戏剧,找时间可以一起去看。”祖芬的声音有些发抖,“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上次不过是瞎看热闹……”蓁儿觉得祖芬似乎非常紧张,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弄得自己有些疼。祖芬的手心出汗了,湿哒哒的,又黏又滑,让蓁儿觉得非常难受。
那个吉村“哦”了一声,不说话了。就这样沉默地走着,吉村突然又说:“听说钱小姐是女一中的高才生,我工作的教育局巡视科正好有一个文书的空缺,不知钱小姐有没有兴趣,我可以向主管的大岛先生推荐。”
祖芬顿时慌了,连连摆手拒绝,“不行不行,我不过是高中毕业,现在很多大学生毕业后都找不到工作,我要去了,就是鸠占鹊巢了。”
见祖芬一味推辞,吉村笑着说:“文书这种工作,不过发发通知,整整文件,需要的是细心和负责,最适合钱小姐这种兰心蕙质的女孩子。”他停了停,“听说钱小姐家里弟弟妹妹众多,经济压力比较大,钱小姐出来工作,还能帮助家里减轻负担。”他笑着说,“我家里也有好多弟弟妹妹,父母工作得非常辛苦,所以我大学毕业后就来北平求职了,没有再读研究生,你的境况我都懂。”
蓁儿越来越吃惊,眼前这个日本人温柔礼貌、亲和体贴,看上去似乎真的不坏呢。他要不是日本人,自己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祖芬还在推辞着,但完全抵挡不住吉村的真诚和热情。她慌乱地说了句:“我现在年纪还小,还想上学呢,不会考虑其他的。”
前面就是国立图书馆了,祖芬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她慌慌张张地对吉村说:“我到了,再见,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了。”说罢拽着蓁儿朝图书馆方向跑去。
蓁儿被祖芬紧紧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吉村呆呆地站在文津街上,脸上写满了失望。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骤然一紧。
不知跑了多久,她们终于在养蜂夹道里停了下来。祖芬靠着养蜂夹道的高墙气喘吁吁。因为跑得急,她的脸红红的,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她问蓁儿:“那个人……没追过来吧?”
蓁儿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按着肚子说:“没有。”
那天之后,那个吉村再也没有纠缠过祖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