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买 书

第十二章 买 书

北平的秋天那么美,但又那么短。一场西北风吹过,冬天就来了,北平的空气里也有了几分寒意。秋天的色彩斑斓,蓝蓝的天空、火红的枫叶、金黄的菊花、青翠的西山,全都被铺天盖地的灰暗取代了。灰蒙蒙的墙、灰蒙蒙的屋顶、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树木,让人的心情也灰蒙蒙的。

天气越来越冷,因为日本人对煤进行管制,门头沟的煤运到北平城后,优先保障战事需求,然后是北平的日本驻军、侨民和伪政府人员的生活需求,最后才能轮到北平百姓。父亲的国立图书馆也没有煤,迟迟无法供暖,暖气管道都冻出裂缝了。阅览室里特别冷,看书的读者们都抱着装了热水的瓶子取暖。听父亲说,图书馆旁边原本是一家生物研究所,现在被一队日本兵占了。研究所与图书馆的暖气管道原本是连着的,可日本兵已经把管道堵上了,那边早早就生火取暖,这边却天寒地冻。仅仅一墙之隔,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父亲说,战争把所有人都拖进了泥潭,现在粮食、煤、日用品都被管制了,这个冬天北平老百姓的日子不会好过。蓁儿看看窗外,院子里那棵丁香树的叶子已经完全掉光了,树冠光秃秃的,枝丫在西北风的肆虐中无奈地摇晃着。

孟爷爷突然让父亲带着孩子们到他家去一趟。北大南迁时,因为孟爷爷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就没有跟大部队一起走,而是留在了北平。他是北大著名的爱国教授,并兼任北大图书馆馆长,学术成就蜚声海外,日本人早就盯着他了。北平沦陷后,孟爷爷便受到了日本人的监视,他在西裱褙胡同的家附近总是有几个伪警察转来转去。

父亲说,日本人对北平进行军事占领、精神奴化的同时,还大肆进行文化掠夺。北平是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有大量宝贵的古书、古建筑、古迹等文物,他们早就觊觎已久了。占领北平后,他们成立了所谓的“中华文化保管调查会”,一方面对北平的珍贵文物、善本图书、名胜古迹等进行调查,以方便攫取,另一方面又拉拢大批文化界名人为他们服务和装点门面。他们在“中华文化保管调查会”专门设立了基金,聘请北平文人为他们编写各类文物目录,很多人迫于生活压力屈从了。日本人看中了孟爷爷的名望和学术能力,想让他做“北平善本图书总目”的编写顾问,被孟爷爷严词拒绝了,日本人恼羞成怒。一所教会大学想邀请孟爷爷去讲课,日本人便百般刁难、处处作梗。孟爷爷性格耿介,一气之下就干脆赋闲在家。他住在西裱褙胡同一处僻静的院落里,谢绝一切来客,每日在家里静静地看书、写书,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那天早早吃了晚饭,父亲便带着孩子们去西裱褙胡同。刚到胡同口,就看到了几个穿黑衣服的伪警察。一个伪警察凶巴巴地问:“干什么的?”

父亲说:“去31号访友。”

一个伪警察说:“31号?那个姓孟的老头儿?你们去看他做什么?”

父亲客气地说:“我们一直是故交,天气冷了,来给他送棉衣。”父亲指指手中的包袱,那里面是张妈刚给孟爷爷赶制出来的棉衣。

那个伪警察说:“这里面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说着粗暴地把包袱解开,扯出棉衣里里外外地搜,什么都没找到,才把他们放行了。

他们来到孟爷爷的小院子,蓁儿大喊了一声:“孟爷爷!”

正屋的棉门帘缓缓地掀开了,孟爷爷从里面走出来,就着昏暗的天光一看是蓁儿,原本眉头紧蹙的他顿时喜笑颜开,“蓁儿来啦!”孟爷爷特别喜欢蓁儿,拉着她的手,来到房间里。

孟爷爷家里还没有生火,整所房子又只有他一个人居住,显得冷冷清清的。父亲关切地问:“孟伯伯,最近日本人没有难为您吧?我们来的时候,发现外面还是有警察。”

孟爷爷爽朗地笑着:“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关照我这样一个孱弱的老头子,我老了,对他们还有什么用呢!”他顿了顿,“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武陵渔人’。武陵渔人者,不知秦汉,无论魏晋。这种境况下,我不问世事,隐居读书罢了,外面如何,随他们去吧。”

祖芬好奇地问:“孟爷爷,是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的典故吗?”

孟爷爷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对,不过也不能当真,陶公《桃花源记》中的武陵渔人尚能找到一个宁静和平、远离战火的桃花源,我们现在又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块乐土呢?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就想一辈子做一个埋头书斋的老蠹虫,在书中寻求安身立命、经纶济世之道,但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始终事与愿违、难偿所愿。从早年的辛亥革命,到‘九·一八’,再到‘一二·九’、卢沟桥之变,纷乱从未停歇,书斋从未宁静。现在竟然被日本人逼着就任伪职!这个乱纷纷的世界,竟然没有我们读书人的立锥之地了吗……”孟爷爷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得高了。

大家听到孟爷爷说如此沉重的话题,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都静静地听着。

孟爷爷平复了气息,问父亲:“千里,你们馆里的情况怎么样?”

父亲疲惫地摇摇头,“勉强维持罢了……非常时期,图书馆经费锐减,根本无法维持日常运转,好多阅览室不得不关闭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和司徒雷登先生尚能挡住日本人对图书馆的全面接管,但新民会和日本宪兵时不时进来闹事,让馆里没有宁日!经费不够,只能被迫辞退了一部分员工,剩下的每个人都是身兼数职,心力交瘁。馆里的暖气管道已经冻裂了,大阅览室的地板也坏了好多块,需要重新打蜡,还有各种书目的编纂、印刷……我愈发觉得自己愚钝笨拙,难堪大任,辜负了袁馆长和诸位同仁的重托……”

孟爷爷叹口气,“千里,你不用自责,这种情况下,不论是谁,恐怕都是有心无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过要谨记,不论发生什么事,图书馆也要坚持开下去,给北平的读者提供一个读书的场所,让他们的心不要死。不管时局多艰难,人心都不能死。打了败仗,下次可以赢回来;人心死了,要想再救活就难了……”

父亲点点头,“孟伯伯,您放心,我懂,馆里员工也都懂。日本人和汉奸三天两头去馆里捣乱,但没有一个员工脱岗,大家都在尽全力坚守着。”

孟爷爷又问:“李牧野去找过你吗?”

“李牧野?没有呀,他怎么了?”父亲疑惑地问。李牧野是北平学界一位比较有名的学者,是孟爷爷的私淑弟子,跟父亲也熟识。

孟爷爷叹息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现在帮日本人编写各大图书馆馆藏珍稀善本书目,正满世界调查呢。前几天还到我这里来问宣统元年测绘的俄蒙交界地图原本,被我骂走了。”孟爷爷有些伤感地说,“没想到李牧野如此厚颜无耻,他口口声声地说学问是没有国界的,他编写这些书目是为了保存善本图书,让中国文化的血脉得以保存,在世界上发扬光大,真是狡辩!学问没有国界不假,难道做学问的人也没有国界了!”孟爷爷越说越激动,咳嗽起来。

父亲冷笑一声,“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知道这个地图上标记了俄蒙两国的交界线,是日本人求之不得的宝贵资料。他哪里是什么编写书目、保护典籍,纯粹是投主子之所好,为日本人的侵略战争千方百计地寻找依据呢。真是无耻至极!”

蓁儿见孟爷爷不住地咳嗽,贴心地给他捶着背。孟爷爷笑了,亲昵地说:“我们蓁儿最乖了,每次看到蓁儿,所有的烦恼便都烟消云散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光顾着说丧气话了,都把正经事忘了。”

他把油纸包递给蓁儿,笑着说:“快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哥哥姐姐们也好奇地凑过来看,蓁儿小心翼翼地把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又一层层打开,发现是一张彩色水墨画。崇山峻岭间盘旋着游龙般的长城,长城上高高的垛口、巨大的方砖,还有长城脚下的绿树、野草和漫山遍野的白花都清晰可见。

祖珩大喊着:“这不是长城吗?谁画的?”

祖薇说:“这画看着好眼熟,好像是几年前我们一起去八达岭看到的情景。”

祖芬说:“画上还有题字呢,‘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内外是故乡’。”她又仔细看看题字下方那两个小字,惊喜地喊着:“蕙儿,是蕙儿画的!”

大家都凑近了看那两个小字,蓁儿看清了,那两个娟秀的小字不就是“祖蕙”吗?这幅画是三姐画的无疑!

大家都特别激动,父亲的眼眶也红了。时局纷乱,已经两年多没见过祖蕙了。淞沪会战失败后,江浙一带沦陷,上海成为孤岛,很多人都逃到大后方去了。郑叔叔没有离开上海,而是加入了文艺界救亡协会和文献保存同志会,花了大量的财力物力收购、抢救善本图书。江浙经济繁华、文化昌盛,历来是藏书家重镇,分布着各个藏书楼。战争打响后,藏书楼里珍贵古籍四处飘零,有的流落到书商手里囤积居奇,有的被外国人买走远渡重洋。郑叔叔为了买回这些善本图书,可谓千金散尽。他把自己在徐汇的老房子都卖了,在法租界的居尔典路租了一所二层民居居住。楼下住人,楼上放书。随着买来的书越来越多,房子里到处是书,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最上层的阁楼也被书占满了。

父亲感慨地说:“因为这场战争,我和南翔已有数年未见了。我们虽然身处一南一北,不料殊途同归,都在沦陷区苦苦挣扎。现在突然收到蕙儿的画,真可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了……”他仔细端详着那幅画,眼睛渐渐湿润了。许久,他有些哽咽地问:“这画是谁带过来的?”

孟爷爷说:“重庆那边派人来北平,要带一批文艺界人士撤到大后方去。带信的人说,南翔一直跟重庆的文艺界抗敌协会有联系,他途经上海的时候,南翔特意让蕙儿画了这幅画,就是为了让你们放心。带信的人进城时为了不被日本兵搜到,特意将画缝进衣服里面,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我手中。”

父亲的眼睛又湿润了,“蕙儿……她还好吧?”

孟爷爷说:“很好,听带信的人说,都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父亲低下头,不住地用手抹着眼睛。

房间里一片静默,哥哥姐姐们都轻声抽泣着。

许久,父亲抬起头,关切地问:“带信的人要带您到大后方去?”

孟爷爷笑着说:“我老了,走不动了。我给他们推荐了几个人,北大的蒋教授、陈教授、梁教授等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没走成,现在都想尽快逃离北平。他们思想进步,学问也好,是大后方需要的人才。”他长长地叹口气,“我就守在北平,哪儿都不去。我还等着看日本人退出北平的那一天呢。”

孩子们把画铺在一张桌子上,凑在一起,头挨着头认真地看着,怎么都看不够。看着看着,蓁儿又落泪了,她似乎看到了祖蕙认真绘制这幅画的场景。画的时候,她一定想起了那次大家一起坐着火车去八达岭长城的经历,想起了兄弟姐妹一起玩耍的情形。这该死的战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害得大家好几年都没见面了,战争结束后,祖蕙应该就能回来了吧……她一抬头,看到祖芬、祖薇和祖珩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孟爷爷说:“南翔这次冒险带信过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与我们商议。”

父亲问:“什么事?”

孟爷爷说:“南翔最近在苏州书市发现了已经消失八年的《脉望馆钞本元杂剧》,想要买下来。卖家说,书是从常熟的一家私人藏书楼里流出来的,绝对是真品。不料一个书商也正紧盯着这批书,卖家要价高达数千元,南翔一人无力负担,想要找人联合购买,免得被书商买到后再转手卖给外国人。”他沉思着,“战争打响后,已经不知有多少珍稀图书流落海外,再也无法被国人看到了。以后国人想要查检资料,只能漂洋过海去国外了……”

父亲听了之后非常激动:“《脉望馆钞本元杂剧》非常宝贵,收藏了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白朴等戏曲大家的剧作,文献价值非常高。八年前发现了三十种,从题跋中可以推算出还有七十种未曾现身,现在这套钞本重现江湖,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买下来,这对中国古代戏曲研究的价值可谓无法估量!”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以确定不是赝品吗?”

孟爷爷郑重地说:“南翔已经找卖家看过书了,十足确定,这批书就是《脉望馆钞本元杂剧》的另外七十种,跟八年前现身的三十种合起来,正好是一百种。”

父亲沉思片刻,缓缓地说:“孟伯伯,购买这批书算上我们图书馆一份。我一定倾尽全力,促成这件事。”

孟爷爷担忧地问:“馆里的经费允许吗?”

父亲神色凝重地说:“您放心,经费的事我来想办法。我去找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去找庚款董事会,就算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笔钱要到!”他叹口气,苦笑着说:“当年南翔在北平的时候,每次都要从琉璃厂买一些古书文玩回来。我还跟他开玩笑,说照这样买下去,他就要把琉璃厂买空了,没想到一语成谶。他在孤岛上海,散尽千金收购珍稀善本,以一己之力,把江南流散的多部古书收聚一处,他的气魄和胆识让我汗颜呀……”

孟爷爷说:“千里,你不要妄自菲薄,这次你跟南翔精诚合作,把这批《脉望馆钞本元杂剧》保下来,你们二人的功业绝对不亚于丁申、丁丙两兄弟。”

孩子们都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蓁儿不解地问:“孟爷爷,丁申、丁丙两兄弟是谁?”

孟爷爷说:“当年乾隆皇帝修好《四库全书》后,命人抄写了七部分别存放各地。其中一部就存放在国立图书馆的文津阁,另一部存放在杭州西湖畔的文澜阁。清朝末年,战火烧到了杭州,文澜阁被毁,阁里存放的《四库全书》也四处流散。杭州人丁申、丁丙两兄弟到乡下避难时,发现小摊上包裹货物的纸都是文澜阁的《四库全书》。他们本是爱书之人,痛心极了,便连夜赶往文澜阁,冒死抢救阁中残书并收藏起来。他们又到处寻访散落的图书,费尽心力,大概收回了四分之一的原本。战争结束后,文澜阁重建,这些书重回故地。丁氏兄弟又召集很多文士补书,历时十六年,几乎把文澜阁《四库全书》补齐了。丁氏兄弟不过普通的读书人,倾注毕生心血,生生挽救了一部《四库全书》,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功业呀!”

蓁儿听了,心中热热的,竟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