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搜 查

第七章 搜 查

战火在不断蔓延。平津被占领后,上海的上空也弥漫着战争的紧张气氛。日本人早已蓄谋已久,要对上海发起进攻,“一·二八”事变中就对驻上海的中国军队进行挑衅,胁迫国民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淞沪停战协定》。上海是华东的门户,占领后不但能控制华东,还可以进逼南京。很快,惨烈的战争便在最富庶繁华的江南打响了。

那天,父亲急匆匆地回来了。他神色凝重地说:“日本人轰炸上海了!”

祖芬焦急地问:“真的?那郑叔叔和祖蕙他们会不会有事?”

父亲沉痛地说:“据说轰炸的都是上海的闹市区,南京路一带火光冲天、尸骸狼藉……但现在北平的广播和报纸都被日本人控制了,消息语焉不详,又一味夸大日军的战绩,没人知道现在上海到底是什么情况……”

大家一听,都有些慌了。蓁儿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了,她已经好久没见过郑叔叔和三姐祖蕙了。本来这个暑假郑叔叔是要带祖蕙来北平的,但平汉铁路断了后,回北平这件事就暂缓了……父亲怕祖蕙受不了,还一直没有告诉她母亲的事,想着她到北平后再跟她说,现在回北平之事遥遥无期,上海又开始打仗了,要是祖蕙再出点什么事……蓁儿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那几天,大家都焦灼地关注着上海的战事,但北平的汉奸报纸和广播每天播报的都是“皇军所向披靡”的消息。父亲猛地想到,北平城里还有很多外国人和外国人办的报纸,他们的消息应该是比较准确中立的。于是父亲买回来一张英文的《时事报》,让祖芬翻译给他听。祖芬英文很好,看着那一串串曲里拐弯的字母,激动地说:“报纸上说,中国军队已经决定枪口对外,发动淞沪会战,与日本人拼死一搏了!”

父亲也非常激动,“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主动出击总比憋屈地任日本人肆意欺凌强!”

大家还是很担心祖蕙和郑叔叔,父亲安慰他们说:“上海有很多外国人的租界,日本是不敢轻易轰炸的。你们郑叔叔在上海生活多年,有不少有头有脸的朋友,也认识不少外国人,想必不会有事。”大家才稍微放心些了。

那几天,父亲天天买《时事报》回来,让祖芬翻译给大家听。英文报纸上说,中国军队打得非常勇猛,空军的飞行员击落了多架日军飞机,还炸毁了日军的军械库和军舰,让日军闻风丧胆。但也不时有日军轰炸上海各地,老百姓伤亡惨重的消息。《时事报》上说,淞沪的战事极其残酷,中国士兵缺乏武器,用肉搏的方式抵抗日本人,死伤无数,因为缺乏粮食,很多士兵活活饿死了。父亲叹息着:“这真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了……”大家都沉默不语。

这几天,蓁儿晚上总是做噩梦,睡着睡着就突然惊醒了。外面还黑乎乎的,房间里的大姐和二姐睡得正香,可是蓁儿怎么都睡不着了,便一直睁着眼等到天亮。

以往每天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住在西屋的张妈就起床了,乒乒乓乓地生火、做饭,一股清新的饭菜的香味在院子里飘散着。随即,父亲母亲也起床了,父亲有晨读的习惯,每天起床后都要先看一会儿书。张妈做好了饭,他洗漱完毕,吃完饭便早早去国立图书馆上班。父亲出门时,母亲照例都会对他说一句“早去早回”。天光大亮时,哥哥姐姐们也起床了,他们在院子里谈笑着,吃完饭,各做各的事去。太阳渐渐升起来了,外面的胡同里逐渐热闹起来,小贩的吆喝声、邻居们打招呼的寒暄声、洋车叮叮当当驶过的声音络绎不绝,一个宁静而温馨的北平的清晨就这样到来了。

可这一切,突然就变了。

蓁儿记不清梦中的场景,因为是那么混乱,那么繁杂,一会儿是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一会儿是大火和炮声,一会儿又是各种尸体……她不知道怎么会梦到这些,但就是觉得特别害怕,睡着睡着,就一个激灵醒来了。

外面似乎没那么黑了,天空中呈现出一层微微的银白色。大姐二姐还在沉沉地睡着,蓁儿一个人悄悄地起床了。

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着,院子里一片淡淡的青色,天边浮动着几条彩带般的朝霞,空气中飘过一丝清爽和微凉。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似乎狗儿们被渐渐冒出的太阳的光亮惊动了。往常这个时候,张妈已经起床做饭了,但今天她似乎睡过了头,西屋里黑着,静悄悄的。

蓁儿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等着张妈起床,等着太阳彻底升起来。

忽然,她听到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再仔细一听,那声音是从大门处传来的,像是一只小猫或小狗钻进了瓦砾堆,瓦砾“哗啦哗啦”地往下掉。

蓁儿竖着耳朵听,那声响没有了,突然,又是一阵“哗啦哗啦”。天色越来越亮,蓁儿壮着胆子向大门走去,刚迈过绿色的木影壁,就在篱笆墙外看到一个人影。在晨光中,她看到那个人穿着军装,应该是一个军人。他的左腿似乎受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灰色的军装破破烂烂的,袖口和裤脚处都碎成了布条,上面全是凝固的血块。军人也发现了蓁儿,愣在那里。他的脸上全是灰土,完全看不到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愈发突出。他就那样拖着一条伤腿,直勾勾地盯着蓁儿。

二十九军?蓁儿看着那熟悉的灰色军装,心中一惊。她完全呆住了,泥塑木雕般地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匆忙撤退,很多二十九军的士兵没来得及随大部队南下,尤其是那些受了伤的士兵,就躲藏在北平各个犄角旮旯。日本人进城后,大肆抓捕二十九军残部,好多士兵都被杀了。

军人见蓁儿一动不动,什么话都不说,便费力地拖着受伤的左腿,慢慢地出了院子。

许久,蓁儿才突然醒悟过来,莫非昨天晚上这个军人就一直躲在篱笆墙那里?他的腿有伤,是怎么进到院子里的?现在天快亮了,他出去的话,会不会被人发现……蓁儿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特别烦躁。

天越来越亮了,西屋的门“吱呀”开了,张妈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出来了。她看到院子里的蓁儿,一愣,“蓁儿,起夜呀,这么早就醒了。”

蓁儿呆呆地点点头。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张妈,您昨晚闩大门了吗?”

张妈猛地一拍大腿,“噢呦,我真是老糊涂了,昨晚小珩去小宁家玩,回来得晚,我给他留着门呢,最后忘了闩上了!”

蓁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即使是对自己的哥哥姐姐们,也只字不提。

张妈做好了早饭,哥哥姐姐们都起床了,大家忙着洗漱、吃饭,似乎没人注意到蓁儿的异样。

吃完早饭,东四头条辖区的郝巡警来了。郝巡警五十多岁,干了几十年的巡警了,跟这里的街坊们都特别熟。

他背着手,踱到月台的台阶下,热络地说:“做的什么好吃的,真香!”

张妈连忙迎出来,“郝巡警,一起来吃!”

郝巡警连连摆手,“没事!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这几天维持会的人正带着日本人检查呢,家家户户都要留人。估摸着很快就查到桐花胡同了,大家都留点神!”

张妈一听日本人要来,立刻慌了,“他们要来检查什么?家里什么都没有的呀!”

郝巡警一个劲儿安慰她:“没事,别慌!例行检查询问,记得家里留人就行。”说完他背着手,慢慢踱出了院子。

张妈回到房间,祖芬问:“张妈,怎么了?”

张妈脸色灰暗,蹙着眉头,“日本人要上门检查!”

祖芬也大吃一惊,“检查什么?”

张妈担忧地说:“郝巡警没说……”

祖薇说:“真是一伙强盗,占了北平城,还要挨家挨户上门检查,真的以为自己是北平城的主人了!”

张妈连忙把她打断了,“小祖宗,小点声,别乱说!”

祖芬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几天大家都不要走远,日本人来检查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要说。”

大家点点头。

日本人是两天后的一个上午来的。除了两个穿着军装、盛气凌人的日本宪兵,还有维持会几个狐假虎威的汉奸。郝巡警默不作声地跟在最后。一进来,维持会的汉奸就咋咋呼呼地喊着:“家里的人都出来,排成一排站好!快点!”

大家连忙出来,站在院子里。

郝巡警打开手里的户籍册子,讨好地笑着对日本宪兵和维持会的汉奸说:“这户人家姓钱,两个大人,五个孩子,一个老妈子,其中一个孩子现在寄住在上海……”

一个日本宪兵口中嘟囔了一句,那几个汉奸便打断了郝巡警的话,耀武扬威地说:“大人呢?怎么一个大人都没有?”

张妈已经吓得浑身哆嗦,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倒是祖芬不慌不忙地说:“母亲刚刚去世,父亲外出了。”说着她用手指了指正屋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张母亲的遗像,镜框外面还包着黑色的纱巾。

那日本宪兵看到母亲的遗像,似乎懂了,点点头。不过他突然用生硬的汉语问:“父亲外出做什么了?”

“上班去了。”祖芬淡淡地说。

郝巡警过来,讨好地说:“这家的钱先生是一位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不知道今天皇军要来检查,这不,一大早上班去啦!”

日本宪兵并不说话,在院子里慢慢踱着步子,冷不丁地问:“还有什么人吗?”

郝巡警一愣,随即说:“没啦,您瞅瞅,就户籍册子上这些人。”

那日本宪兵走到孩子们面前,死死盯着他们的眼睛。蓁儿觉得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无比阴冷和尖利,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日本宪兵突然走到蓁儿面前,盯着她,生硬地问:“小孩,最近有没有看到陌生人?”

蓁儿一下子愣住了,这个日本宪兵鹰一样阴鸷的眼睛让她浑身发冷。她猛地想起了那天清晨看到的那个满面尘灰、一条腿受了伤的中国军人,心顿时扑通扑通乱跳起来,不由得低下头去。

那个日本兵死死盯着蓁儿,嘴里大喝一声,蓁儿明白他是在催促她赶快说。一个汉奸也训斥道:“皇军生气了,快点回答!小孩子不要说谎,最近有没有见到陌生人,尤其是军人模样的人?”

蓁儿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她,她哆哆嗦嗦地摇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日本宪兵又暴躁地咆哮了一声,似乎对蓁儿非常不满。她吓得一激灵,浑身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郝巡警说话了。他笑着对日本宪兵说:“太君,别生气,孩子太小了,不会说话,您看这马上就吓得要尿裤子了!”他讨好地来到日本宪兵面前,哈着腰,谦恭而又卑微地说:“钱家家教好,家风严,不可能平白无故地让陌生人进来!”

日本宪兵似乎对这个理由比较满意,但他还是站在蓁儿面前没有走开。即使低着头,蓁儿也能感觉到他冰冷而凶狠的目光。许久,他终于走开了。

那几个日本宪兵在院子里四处巡视查看着,并不说话,反倒一个汉奸先开口了:“皇军这次挨家挨户上门,就是想给大家提个醒,皇军进驻北平,并不是要与大家为敌,而是想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不过有不少抗日分子蠢蠢欲动,专门与皇军作对。这几个月查出了不少想混出城去的抗日分子,什么歪点子都想出来了,有躲在棺材里假扮出丧的,有穿上女装扮成女人的,但没有一个能瞒过皇军的眼睛。抓住以后,就地正法,绝不姑息!”

另一个汉奸不耐烦地说:“不用跟他们废话!”他厉声问道:“你们最近有没有看到仍旧躲在城里的二十九军残部?二十九军早已弃城逃走好久了,但我们得到消息,城里还是有二十九军残部四处流窜,要是有人敢包庇他们,保管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汉奸训话的时候,那几个日本宪兵就在院子里四下查看着。

郝巡警连忙过来给他们解围:“家里就是几个孩子,一害怕还尿裤子呢,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敢包庇抗日分子!皇军很辛苦,还有好几条胡同要搜查呢,咱们往下一户人家去吧!”

那几个日本宪兵似乎急于往下一户人家去搜查,手一挥,汉奸们全都跟着点头哈腰地走了。

郝巡警是最后离开的。临走前,他悄悄嘱咐孩子们:“日本人到处抓二十九军和抗日分子,要是看到什么陌生人,一定要小心点!这几天不能大意,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心血来潮又回来搜查了。”说罢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蓁儿觉得自己的心还在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