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飞 机
第十章 飞 机
战争还在继续,大半个中国已经笼罩在滚滚硝烟中了,但已沦陷许久的北平仿佛一片黑色死寂的海,任由海底暗流涌动,海面上却是一片死气沉沉和寂静无波。日本人的广播和电台里不时传来皇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捷报”,以及中日友好共荣,皇军所到之处备受中国老百姓欢迎的消息。但这骗不了所有人。
小宁的父亲在铁路局上班,是个心灵手巧的工程师,他家的无线电能接收到国军的频道。小宁是个机灵鬼,知道父亲每天晚上都鼓捣无线电听国军抗战的消息,就趴在被窝里跟父亲一起偷听,从没被发现过。小宁家是胡同里孩子们集会的据点,但上次小宁带头打了日本男孩后,他的父亲怕他再闯祸,对他看得很严。孩子们不敢再到小宁家去聚集,就把据点改在了蓁儿家。
那天,小宁和胡同里几个男孩来到蓁儿家,一进门就去了祖珩的房间,许久不出来,不知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张妈怕他们又要出幺蛾子,就让蓁儿去看看。蓁儿正好奇呢,想去探个究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蓁儿推门进去,原本正凑在一起不知嘀咕什么的几个人都猛地回过头看着她。被大家围在中间、说得正热闹的小宁也停下来。祖珩有些埋怨地对蓁儿说:“还以为是张妈呢。”
小宁看看蓁儿,又看看祖珩,似乎不知是否还要说下去。其他男孩也一副警惕的神情。祖珩看了蓁儿一眼,沉静地对小宁说:“没事,说吧。”
蓁儿知道自己得到了哥哥的信任,心中有些暗暗的激动。
小宁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父亲的无线电能接收到国军的频道!”
一个男孩好奇地问:“国军的电台怎么说?”
小宁激动地说:“别听日本人瞎白话!国军电台上说,两国的空战特别激烈,国军的飞行员击落了好多架日本的飞机!日本人都快气死了,一点办法都没有!”
蓁儿在北平上空见过飞机,北平人管它们叫“大铁鸟”,卢沟桥打仗那些天,日本人的飞机成天在北平上空飞来飞去。听大人们说,这种“大铁鸟”特别厉害,鸟肚子里能装好多炸弹,扔下去,能把方圆几百里都炸成平地,不知炸死多少人!
“国军的飞行员都特别勇敢!有的飞机被击中了,飞行员就不怕死地直接开着飞机向日本人的飞机撞过去,日本飞行员吓得胆都破了!”
男孩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惊叹。
“能开着飞机在天上打日本人,想想就很刺激!他们真是大英雄!”祖珩的眼睛里充满了艳羡。
其他男孩子也一副无比羡慕的样子。蓁儿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开着飞机在空中飞,那得多高呀,天上的云一伸手就碰到了吧。
祖珩好奇地问:“这些飞行员和杨六郎将军、岳飞将军比谁厉害?”
小宁有些不屑地说:“都不是一个年代,没法比!”他随即想了想,“一样厉害!他们都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祖珩的眼睛亮晶晶的,“咱们的飞机这么厉害,是不是就能打败日本人了?”
小宁撇着嘴说:“你不懂!听我父亲说,咱们的飞机比日本的少,飞行员也很少,打仗时损失很惨重。想靠飞机打赢日本,没那么容易!”
祖珩一下子沉默了,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其他男孩也是一片唉声叹气。
小宁突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们知道我长大后想干什么吗?就是去当飞行员,开着飞机打日本人!”
男孩们又发出一片惊呼。祖珩无比崇拜地看着小宁。
房间里突然寂静无声,男孩们都不说话了,原来张妈推门进来了。她端着几杯茶,笑着说:“天气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出去玩,关在房间里都憋得发霉了呀。”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时候不早了,你们家里估计都把午饭烧好了。”
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又看着小宁。小宁知道张妈是来下逐客令了,便知趣地说:“我们这就回家去,饿了。”男孩们便一起往外走。小宁对祖珩眨眨眼睛,“明天再来找你玩。”
祖珩点点头。
那几天,祖珩像着了魔一样,每天用纸叠成飞机在院子里飞。飞机晃晃悠悠的,飞不了多久,就掉在院子里。不一会儿,院子里全是纸飞机。张妈一边用扫把扫院子,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出去玩了?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天天在家里闷着,会闷出毛病的呀。”
祖珩故意气张妈,“张妈,你不是不愿意我出去,怕我闯祸吗?怎么我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你又不高兴?”
张妈撇撇嘴,不说话了。
祖珩还在上小学,每天走路去学校上课。蓁儿年纪还小,没有上学,但是听祖珩讲起学校的事,觉得特别生气和屈辱。学校挂起了日本旗,增加了日语课,还来了日本顾问,每天监视着老师和学生们,凡是说了反对日本人的话都要被打耳光。学校门口每天都站着两个又矮又丑的日本兵,每个学生经过时都要给日本旗敬礼,不敬礼就要被打耳光。祖薇还说起一件更加让人气愤的事,一个女生穿着白色皮鞋和红色袜套经过在学校巡视的日本兵面前,日本兵以“践踏大日本帝国国旗”的罪名把女生抓起来了。学校和女生家里反复求情、交涉,折腾了好久,女生终于被放出来了,却得知她在关押期间被日本兵奸淫了……大家听了这个故事,都气坏了,又为那个女孩的悲惨遭遇唏嘘感慨。
但或许父亲的话起了作用,祖珩变化非常大,每天一大早就去上学,晚上回到家便认真写作业,非常用功,从没偷过懒。父亲很欣慰,好几次当面夸奖他,说他懂事了、长大了。祖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回房间看书去了。
不过那天的情况却有些反常。天都快黑了,祖珩还是没有回来,往常他下午三四点就放学了。张妈不放心,去胡同里问了问,发现别人家的孩子早就回家了,就越发不放心,让蓁儿去学校找找祖珩。
祖珩的学校离家不远,过几条胡同就到了。蓁儿来到学校,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早就没人了。她去祖珩的教室找,发现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教室里也空荡荡的,再一看,祖珩正孤零零地站在教室后面,低着头一言不发,看样子像在罚站呢。他看到蓁儿进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倔强地拗着脖子,不去看她。
蓁儿走上前去,怯怯地叫了声:“四哥。”
祖珩似乎没听见一样,依旧别着脖子不看蓁儿,一动不动地站着。
“四哥,你怎么了?”蓁儿担忧地问。但祖珩什么都不说。
蓁儿不知该怎么办,呆呆地陪祖珩一起站着。
天越来越黑了,教室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空荡荡的教室显得有些阴森森的。不知什么鸟儿落在教室外面的枝头上,嘎嘎地叫了几声,应该是乌鸦吧。
蓁儿又怯怯地叫了声:“四哥。”
祖珩依旧倔强地不说话。
蓁儿拽了拽祖珩的衣角,祖珩猛地把她甩开了。蓁儿又委屈,又害怕,不由得哭了。她哀求着说:“四哥,咱们回家吧……”说着上前拉住祖珩的手。
祖珩见蓁儿哭了,顿时软了下来,他没再反抗,反而把蓁儿脸上的泪擦干了。蓁儿拽着他的手,拖着他往外走。祖珩顺从地跟着她出来了。
胡同里暗沉沉的,只有一丝惨淡的月光。蓁儿走在前面,祖珩慢慢腾腾地跟在后面。蓁儿不时回头看看祖珩,他低着头,脚下踢着小石子,肩膀上挎着的书包晃晃荡荡的。
两人慢吞吞地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张妈做好了晚饭,父亲和大姐也到家了,正等着他们回来后开饭。
祖芬看两人有些不对劲,尤其祖珩,眼睛里都快喷出火了,便笑着问他:“怎么了?嘴上都可以挂油瓶了。”
祖珩拗着脖子,绷着嘴,倔强地一言不发。
祖芬看看蓁儿,蓁儿摇摇头,她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见状,也笑着问祖珩:“又闯祸了?是你打别人了还是被别人打了?”
祖珩还是拗着脖子,眼睛看着别处,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话:“我不想上学了!”
大家都愣住了。父亲把端在手里的饭碗慢慢地放了下去,“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想上学了?”
祖珩拗着脖子,眼睛看着地板,又开始一言不发。周围的空气令人窒息一般凝重,大家都特别担心父亲会发火。不料父亲似乎很平静,他缓缓地对祖珩说:“你不把退学的理由说出来,让我怎么同意呢?”
祖珩听父亲的话中似乎有活口,慢慢抬起头,嗫嚅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事情是由学校的日语课引起的。日本人强制学校上日语课,但是教师和学生们都在应付。大部分日语老师是来北平讨生活的日本普通侨民,不过想混碗饭吃,只要学生在课堂上不闹事就行,很多学生在日语课上学习其他功课,他们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有个日语教师特别讨厌,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仗着自己是日本人,每天在学校里作威作福。每次上日语课时,他都要求学生们用日语向他问好。但他没想到的是,学生们用日语说完“老师好”后,都会小声地再加一句“王八蛋好”。因为他听不懂汉语,完全不知道学生们是在骂他。日语考试也是各种糊弄,监考的班主任直接对学生们说,你们抄书吧,我帮你们看着,只要别让来检查的日本顾问发现就行。因此学生们上了好久的日语课,一个日语单词都没学会。日本顾问明知大家在耍花样,但也无可奈何。
祖珩班的日语课也是这样阳奉阴违地上的,每次日语课都成了放风课。学生们想出各种借口逃课,日语老师正希望这些调皮捣蛋的学生赶紧出去,不要捣乱,一律准假。那天日语课,祖珩和一个叫黎森的男孩借口肚子疼,溜出了教室。他们跑到学校一个僻静的角落比赛扔纸飞机。祖珩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叠的纸飞机飞得又高又远,而黎森的飞机要么根本飞不起来,要么飞不了多远就掉在地上。黎森问祖珩怎么做到的,祖珩说有窍门;黎森再问有什么窍门,祖珩当然不告诉他。两人正打打闹闹,黎森突然问:“纸飞机因为轻,能飞起来,大铁鸟那么沉,怎么也能飞起来呢?”
祖珩皱着眉头说:“这也是我一直在想但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大铁鸟得多沉呀,怎么就能飞起来,还飞得那么高呢?”
黎森哈哈大笑,“这都没想明白,你可真够笨的,一个力气非常大的人把它使劲扔出去不就能飞起来了吗?”说着他抓起地上一块石头,使劲扔了出去。石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又砰地落到地上。
祖珩也哈哈大笑,抓起地上一块石头,用力扔出去。石头在空中平稳而迅速地滑行着,终于轻快地落在地上。他兴奋地大喊着:“看吧,石头飞机也有窍门,比你的飞得远!”
黎森不服气,又飞起一块石头,两人互不相让,就这样玩笑打闹着。突然,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八嘎!”两人一看,学校的日本顾问不知被他们扔出去的哪块石头砸中了额头,出血了,立刻就鼓起一个包。
日本顾问平时在学校就蛮横得很,一看祖珩和黎森在那里玩扔石头,就知道是逃课的学生,上去狠狠地打了他们一人一耳光,几乎把他们打个跟头。
日本顾问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们拎到教室。日语老师一看班上的孩子闯了祸,恼羞成怒,也狠狠地打了他们耳光。蓁儿隐约看到,祖珩脸上现在还有手指印呢。
日本顾问要求严惩两个孩子,并恐吓中国校长,要把他们以“袭击日方顾问,图谋抗日不轨”的罪名开除。中国校长百般求情,说孩子们只是调皮,绝没有恶意袭击日本顾问,更不用说抗日了。日本顾问松口了,但要求他们当面鞠躬道歉,还要赔偿医药费。黎森的父亲很快就到学校交了医药费,把黎森领回去了。祖珩却不道歉,也不交医药费,说日本顾问和日本老师都打了他们,凭什么还要他们道歉,而且家里也没钱交医药费。中国校长对他又怜又气,便说:“那你在教室里罚站吧,什么时候想通了再回家去!”于是祖珩就一直在教室里罚站。放学后,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他还一个人在那里倔强地站着。
祖珩讲完,大家都特别气愤,张妈气鼓鼓地说:“他们还是人吗?抽一个小孩嘴巴子,猪狗不如的东西呦!”
父亲平静地问祖珩:“那你想通了吗?”
祖珩低着头,倔强地说:“没有!”
父亲没有生气,缓缓地说:“你不上学了,想去干什么呢?你想好了吗?”
祖珩见父亲不但没生气,还这么问,似乎觉得有了希望,猛地抬起头,眼睛一下就亮了,“我想去当空军的飞行员,开着飞机打日本人!”
父亲说:“你现在只有十一岁,要是去参军当飞行员的话,军队会要你吗?即使军队同意让你当童子军了,你能学会开飞机吗?”
祖珩愣住了,又低下头不说话。
父亲接着说:“现在我们国家的飞行员很稀缺,可飞机更加稀缺。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以后当一名科学家,为我们的国家制造飞机呢?”
祖珩没料到父亲会这么说,抬头看着他,一下子愣住了。
父亲又接着问:“你叠的纸飞机永远比别人的飞得高,飞得远,你的窍门是什么?”
祖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滔滔不绝地说:“纸飞机想飞得又高又远,头不能太重,重了的话会往下扎;也不能太轻,轻了尾巴就显得沉,先是往上飞,然后就会往下掉;翅膀也有窍门,翅膀太小的话飞不平衡,但太大了就飞不远,容易兜圈子。”
祖珩说得头头是道,大家都用钦佩的眼光看着他。
父亲听祖珩说完,赞赏地点着头,“那你想过吗?天上飞的飞机和纸飞机其实是一个道理,你现在能叠好纸飞机,说不定长大后就是一个优秀的造飞机的科学家呢。”
父亲的话让祖珩又惊又喜,阴沉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大家见祖珩笑了,也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亲继续缓缓地说:“父亲知道你是个有血性的孩子,不愿意遭受屈辱,但我们现在被侮辱,并不代表永远被侮辱。你痛恨日本人,但是不能痛恨学校、痛恨学习,你在学校学习的是让自己、让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强大起来的知识。你学会了造飞机的知识,以后为我们国家造出最厉害的飞机,还怕打不过日本人吗?”
父亲的一席话让祖珩非常振奋,又非常羞愧,他的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许久,他嗫嚅道:“那能不能让我也像黎森那样去念外国人的学校,这样就不用学日语了,也不用给日本人鞠躬了……”黎森的父亲把黎森带走时,说怕黎森再闯祸,要把他转到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去。
父亲平静地说:“你在教会学校可以不用给日本人鞠躬,但是在北平其他地方,不也要给日本人鞠躬吗?只要北平还被日本人占着,他们就会在中国人面前为所欲为。”
祖珩羞赧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父亲亲昵地摸摸祖珩的头,和蔼地说:“你应该珍惜自己还能上学,好多孩子都因为这场战争失学了……”他说着看看祖芬,“就拿你们大姐来说吧,要不是战争,她正在北大清华快快乐乐地读书呢,而现在只能在图书馆当工友,她就不难受吗?”
祖芬见父亲突然提到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但触碰到她的伤心事,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蓁儿看着大姐,大姐强忍着不哭,但晶莹的泪水还是唰地流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在脸颊上滑落。大姐那么爱读书,却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硬生生把她绊住了。她无书可读,一定很伤心吧。
祖珩更加羞愧了,他低下头,小声说:“我去上学……”
父亲见祖珩终于不犯犟了,轻轻地说:“大家都饿坏了吧,吃饭!”
张妈已经眼疾手快地把凉了后又重新热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
蓁儿端起碗,又偷偷看看大姐,发现她隽美清秀的脸庞湿润润的,就像雨中的蔷薇花。大姐不住地擦着脸蛋,但泪珠还是止不住地一颗颗掉到饭碗里,掉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