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 葬

第六章 安 葬

父亲在国立图书馆的同事和朋友来家中了,在客厅里商量母亲的后事。祖芬带着弟弟妹妹们在里间,隔着门帘听他们说话。

编纂部的王叔叔对父亲说:“千里兄,嫂夫人的事,医院脱不了关系的,你怎么不去找医院理论?他们玩忽职守、草菅人命,你要跟他们打官司!”

父亲垂着头,满脸沧桑,似乎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他缓缓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打官司又有什么用。要是文绣能活过来,我就去跟医院打官司……”

父亲直勾勾地盯着王叔叔,他眼睛里无尽的绝望和悲凉让蓁儿觉得很害怕。

采访部的陈伯伯见状,安慰父亲说:“老钱,事已至此,你也要节哀,孩子们还小,还需要你照顾……”

总务部的郑主任说:“千里兄,当务之急是要把嫂夫人的丧事办了,你看该怎么办,我们去帮你操持。”

父亲双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眼睛红红的,鼻子抽搐着,似乎极力克制着泪水,“现在日本人已经占了北平,铁路也断了,丧事只能从简了。我想着先把文绣的灵柩暂时寄放在城南的法源寺,待局势安定之后再扶柩南下安葬,让文绣入土为安……”父亲说着,再也忍不住了,声音哽咽着,又把头垂下了。

里间的孩子们也忍不住悲切地落泪了。母亲是在南方长大的江南女子,跟父亲结婚后才来到北平生活。可现在她客死他乡,死后不能落叶归根,还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阴森肃杀的寺庙里。

父亲的同事们都叹口气,“非常时期,也只能先这样了……”

郑主任说:“千里兄,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馆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给我们处理吧。”

父亲终于抬起头,摸了摸蓬乱的头发,眼神看上去无比空洞。他缓缓地说:“现在日本人已经进城,北平已经陷入他们的魔爪。日本人对中国觊觎已久,他们的野心定然不只北平一城,而是占领整个中国,所以势必一方面实行军事征服,一方面实行文化摧毁和精神瓦解,把国人全部变成顺从的奴隶,以长久地统治和奴役下去……”

王叔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千里兄所言极是!日本人刚刚轰炸了南开大学,偌大的校园成了一片瓦砾,图书馆、实验室、教学楼全没了!日本人专门轰炸我们的学校、图书馆等文化机构,让国人无书可读,无学可上,进而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以彻底摧毁我们的文化根脉和民族精神!”

父亲平静地说:“所以事关重大,现在正是需要大家决断的时候,不要因为我一个人的家事,耽误了馆里的计划……”

大家看父亲如此坚决,就不再推辞,开始讨论国立图书馆的事了。

郑主任说:“袁馆长的意思是,让大家立即做好南迁长沙的准备,在那里建立分馆,但是北平馆也不能弃之不顾,白白拱手送给日本人,要一部分同仁负责留守。”

陈伯伯沉思着,“袁馆长考虑得很周全,不过日本人占了华北,势必还会把战线南移,即使迁到长沙,恐怕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郑主任叹口气,“日本人来势汹汹,普天之下,已没有一个十足安全无虞的地方了。非常时期,只能抬着棺材找坟地,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叔叔说:“那就这么决定了,兵分两路,一路留守,一路南下。那咱们再商量一下,谁去谁留吧。”他问父亲:“千里兄,你是怎么想的?”

孩子们都无比焦虑地等待着父亲的回答。

父亲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我留守北平吧。我在图书馆工作多年,算是老人了,对北平的情况也比你们熟悉,应该能应付。”

大家都错愕地看着父亲。郑主任意味深长地说:“老钱,南迁的事非同小可。日本人占了北平,北平接下来前途未卜。谣传北大、清华和南开一同南迁,成立联合大学,各大图书馆、报馆、书店、文化机构,凡是有能力南迁的,统统都要走。如此一来,北平就彻彻底底成了文化空城,成了一个群魔乱舞、魑魅魍魉聚集的虎狼之地,留在这里,将十分凶险呀!”

祖芬一听北大清华要搬走,脸色倏地变了,自己努力许久的大学终究还是上不成了。祖薇明白祖芬的心思,轻轻说了声:“大姐……”祖芬紧紧咬着苍白的嘴唇,满脸悲戚和惶惑。

父亲缓缓地说:“郑兄,这次我们遭逢国难,留守固然十分艰险,南下也是危难重重,不管是去是留,都是为了保护馆里的珍贵典籍不被摧毁。就这么定了吧,我留守北平,你们南下另寻生路……”他沉吟许久,缓缓地说:“文绣还在北平,孩子们也都小,我真的不能走……”

听到父亲又说起母亲,孩子们又都流泪了。

大家见父亲如此坚决,只好同意了。

郑主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日本人来势汹汹,不知我们此次南迁,会不会就此与北平永诀了……”

大家的眼睛都湿润了。父亲缓缓地说:“只要我们的文化之根还在,就一定能回来……”

孩子们在里间听大人说着生离死别的话,眼泪根本止不住。

母亲去世后,父亲明显消沉了很多,他的头发白了一半,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他的精神也变得很差,经常吃着饭,就一个人发起呆来,孩子们叫他也听不见。吃完饭,他就躲到书房里,整个晚上不出来。孩子们见状,都不敢去打扰他。

但即使如此,父亲仍强打着精神,每天坚持去图书馆办公。郑主任、陈伯伯和王叔叔他们已经离开北平,偌大的北平馆就剩下父亲一个主事的了,整理书目、清点库存、安排留守人员等事宜都要他负责,他似乎比之前更忙了。每天一大早他就去馆里上班,晚上很晚才回来,回来后也是一脸憔悴和疲惫,似乎连和孩子们说话的心思都没有。短短几天,父亲就瘦了一圈,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

这天晚上,父亲吃完饭又躲到书房里去了,祖芬让蓁儿去给父亲送茶水。蓁儿推门进来,看到父亲手中拿着母亲的照片,正对着照片默默地流泪。他看到蓁儿进来,似乎有些尴尬,赶紧擦擦眼睛,说了句:“是蓁儿呀……”

蓁儿小心地把茶碗放在桌子上,等着父亲跟她说句什么,但父亲又翻开一本书开始看了。她也不知道该跟父亲说些什么,便静静地退了出来。父亲也没让蓁儿留下陪他,任由她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母亲去世后,蓁儿心里对父亲似乎有一种怨恨,他一点都不关心母亲,不关心这个家,他的心里只有图书馆,母亲出事那天晚上,他甚至都不在医院……这几天,蓁儿一直躲着父亲,很少跟他说话,若不是祖芬非要她来给父亲送茶,蓁儿绝不会主动来找他。但当她看到父亲这副痛苦失神的样子后,心中突然释然了,母亲猝然去世,最伤心、最受打击的就是父亲了吧。

短短几天时间,北平城已经天翻地覆了。祖珩每天都跑到小宁家去听无线电,无线电里说,日本人已经纠结了一些汉奸,成立了地方维持会。小宁的爸爸气得大骂,说这些汉奸的腿也太快了,日本人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已经开始摇尾乞怜了,真是为了讨好日本人,连祖宗都不要了。张妈每天出去买米买菜,也把在街上听到的消息带回来。听说旃坛寺、光明殿、铁狮子胡同的绥靖公署里都驻满了日本兵,很多地方都挂起膏药旗了。北平的马路突然地动山摇的,像地震一样,那是日本人的坦克过来了。有人看见坦克了,说特别吓人,不管前面有什么东西,都能轰隆轰隆地碾过去。有一次,一辆坦克在东四牌楼肆无忌惮地开着,差一点就碾到一个小孩子,坦克里的日本兵从里面钻出来,肆意放纵地大笑……

不断有人逃出城去,每天天没亮,就有人在城门口等着出城。城门一开,大家呼啦啦往外挤,推推搡搡,挤挤挨挨,纷纷想抢先出城。好多孩子跟大人走丢了,哭爹喊娘的。守城门的一看局面这么乱,又把城门关上了。还没有来得及出去的人们急得跳脚,有的拼尽力气、眼疾手快地从门缝里硬挤出来了,也不怕被夹到。还有的把孩子举起来,像一捆秫秸那样顺着,在城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送了出来。很多没来得及出去的人急急忙忙往阜成门方向去了,说阜成门还开着……

火车站已经成了人间地狱。进站时不但有中国警察的检查,还有日本宪兵的检查。日本宪兵的检查非常严格,每件行李都要打开查看,还摸来摸去地搜身,连女子都不放过。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假扮成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孩,有头有脸的中年夫妇故意穿着破破烂烂的乡下人的衣服,就是不想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日本人对中国书报查得尤其严,要是查到夹带印着中国字的书报,一律没收抓人。一位中年男子因为用报纸包裹行李,就被宪兵抓走了。日本人的便衣在车站里走来走去地监视着,一看到青年学生、军官、富人模样的人,都要层层盘问。他们曾经注意到一个胳膊上有伤的年轻人,一盘查,发现是化装出逃的二十九军士兵,当场就拖出去枪毙了。

日本兵进城后,市面上好多店铺都关闭了。地方维持会觉得“有碍观瞻”,逼着各个店铺必须按时开门。但街上冷冷清清的,根本没有人,来光顾的大都是日本兵。但他们哪里是来买东西的,分明就是抢,遇到看中的货物,只愿出极低的价钱或者干脆不给钱,掌柜的敢怒不敢言,任由他们为非作歹,只求赶紧把这些瘟神送走。德胜门有个卖西瓜的老农就吃了大亏,他卖西瓜时遇到几个日本兵,日本兵问西瓜多少钱一斤,老农说四毛钱一斤,日本兵非要一毛钱,老头不愿意,担起装西瓜的担子就要走,不料惹怒了日本兵,他们用刺刀把每个西瓜都戳烂了,老农没有办法,挑着一担子烂西瓜哭哭啼啼地走了……

张妈说着说着,已经把自己吓坏了,不住地用手摸着胸口,“菩萨保佑,听说城外更乱!西苑、海甸一带死了好多人,家家户户都要在门口挂膏药旗,没有膏药旗的人家就在一个装面粉的白口袋上画一个红圆圈代替。要是家里不挂膏药旗,日本兵就进去烧杀抢掠,用刺刀挑死了好多人,连孩子都不放过!好多黄花大闺女都被糟蹋了。旃坛寺的日本兵每天晚上到附近人家去要花姑娘,很多人家都吓得搬家了。真是宁做太平狗,不做乱世人!做女人苦呀,在乱世的女人更苦……”张妈说着,眼睛里有了泪花。孩子们想到猝然离世、尚未入土为安的母亲,眼泪又涌出来了。

母亲停柩法源寺的事安排好了。这天下着雨,父亲带着孩子们和张妈来到位于城南的法源寺,送母亲最后一程。

法源寺里古树参天,杂草遍地,一派肃杀的景象。雨水落在古树的叶子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地上的苔藓沾了雨水,更加湿滑了。

一个胡子灰白、穿着宽大僧袍的老僧出来迎接父亲。父亲对老僧拱拱手,“内人不幸因病逝世,又逢乱世,身如漂萍,无所寄托,恳请先借法师宝地一用。”

老僧双手合十,对父亲说:“钱施主不必过哀,佛法慈悲,普度众生,尊夫人为人宽厚,一生行善,必将得到福报。寺里诸僧将为尊夫人超度,让她脱离苦海,早登极乐世界。”母亲信佛,经常到法源寺祈福布施,寺里的僧人们都认识她。

父亲深深地向老僧鞠了一躬,他抬起头时,蓁儿看到他眼里滚动的泪珠。孩子们也深深地向老僧鞠了一躬,已经泣不成声了。

法源寺后院是一片巨大的柏树林,那些柏树不知已生长了几百年,树干直冲云霄,阔大的树冠把天空完全挡住了,让原本阴沉的天变得更加灰暗。母亲的灵柩安葬在一棵老柏树旁边。挖坟的人在空地上挖了一个深坑,把灵柩放进去,用土填平,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又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从此,这里就是母亲的栖身之地了。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对着母亲的新坟呜呜地痛哭,孩子们也顿时放声大哭。蓁儿一想到再也见不到母亲了,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根本忍不住。雨水同泪水混在一起,把她的脸完全打湿了。张妈触景生情,又想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整个人哭得都快背过气去了。

老僧平静地劝慰父亲:“阿弥陀佛,钱施主节哀!值此乱世,尊夫人早登极乐,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大家的哭声渐渐低下去。

雨还在下着,大家浑身上下都淋湿了。突然,他们看到柏树林深处影影绰绰地有几个人,似乎也是来安葬亲人的。但奇怪的是,这些人既没有哭,也没有堆起坟堆,甚至连块简单的石碑都没有,他们在那里草草祭奠了一下,就匆匆离开了。

安葬完母亲,已经快中午了,老僧招待大家在寺里吃了些简单的斋饭。吃完饭,那个老僧与父亲聊了一会儿天。

老僧说:“日本人进城后,寺里好多僧人都跑了,招待不周,施主见笑了。”

父亲客气地对老僧拱拱手,“是钱某叨扰法师了。”

老僧微笑着说:“先生不了解法源寺的过往吧。这座寺庙是唐朝太宗皇帝为了超度东征高丽死去的将士们修建的,原名‘悯忠寺’,上千年来不知存放过多少忠义之士的英灵。当年慈禧太后在菜市口杀了谭嗣同等六君子,他们的尸体就是在这里停放的。明末袁崇焕将军被崇祯皇帝凌迟后,袁将军的部下佘义士冒死偷出他的头颅,秘送法源寺为其超度,才使一代忠臣的冤魂得以安息。”

父亲有些激动地说:“袁将军的故事我听过,没想到冒死为袁将军做法事的原来是贵寺的高僧,这一番忠肝义胆、侠义心肠不知让多少人汗颜!”

老僧又微笑着说:“现在正逢乱世,我们出家人为死去的将士和百姓诵经作法,让他们脱离苦海,也是尽自己的一份力罢了。”

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刚才在柏树林中那几个人也是来安葬亲人的吧,怎么连块石碑都没有?”

老僧有些神秘地笑笑,“不是没有,是不能有。”

父亲突然明白了,“怕日本人发现?莫非此人是……抗日的大人物……”

老僧还是笑着,不说话,但他的表情似乎是默认了。

父亲更加激动了,“法师可否告知一二?”

老僧微笑着没说话,抓起父亲的一只手,用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父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诧异地说:“你是说佟……”

老僧冲父亲点点头。

父亲非常激动地站起身来,冲老僧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大礼,“法师此义举,不亚于当年冒死为袁崇焕将军超度,请受钱某一拜!”

老僧连忙扶起了父亲。

雨渐渐停了,父亲带着孩子们祭奠了母亲,又带着他们来到刚才那几个人所在的地方。那是一棵高大的柏树旁边,地面上的土虽然是新翻的,但是平坦得连个小小的土丘都没有。父亲缓缓地对孩子们说:“为下面这位埋着的人鞠一躬吧。”

孩子们很好奇,但还是跟着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祖芬问:“父亲,这里安葬的人是谁?”

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着远处苍绿肃穆的棵棵柏树说:“在卢沟桥殉国的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