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禁 书

第八章 禁 书

平津被占领后,日军还在四处扩张,津浦铁路、平汉铁路、平绥铁路沿线不时传来城池沦陷的消息。保定、沧州、德州、大同、石门、张家口……很快,战火已经蔓延了近半个中国……

日本人不但想占领更多的地盘,还妄想从思想上麻痹占领区的人民,试图让他们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忘记是生活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已经沦陷的北平,他们一方面打着“大东亚共荣”的旗号,举办多个“宣抚班”,试图用各种谎言宣抚北平人民,他们对北平的占领和统治是多么正义和善意;另一方面,他们严禁抗日思想,抓捕抗日分子,销毁抗日书籍,勒令北平的中小学生学习日语,教材里“中国”“民族”的字样全被涂抹掉,连画本中的水浒英雄李逵也穿上了和服……

郝巡警又来了,说日本人这几天正搜查禁毁抗日书籍,鲁迅的小说、苏联的小说、社会科学的书,还有什么三民主义、国家民族的书全在被禁毁之列。他让各家各户自行排查销毁,免得惹出事端。

祖薇气愤地说:“这也禁,那也禁,还有什么书是能看的?”

郝巡警无奈地说:“可不是嘛……但这种情况下,小心些总是好的,把那些跟‘禁’字沾边的都烧了吧。琉璃厂的书店烧的书的灰堆都快堆成山了,好多书店都烧破产了……咱们都别大意,也别逞强,凡事小心些,忍字当头吧!”

祖薇还是气鼓鼓的,“家里的书都是父亲的心肝宝贝,把它们烧了,还不跟要他的命一样?再说了,父亲是国立图书馆的员工,是受到美国保护的,日本人不能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郝巡警无奈地摇着头,“姑娘,别使性子了!现在北平就是日本人的天下……”说完他背着手,叹着气离开了。

郝巡警果真没有说错,日本人占领北平后,北平局势动荡,日本人和维持会的汉奸接管了各个文化机构,并向每个机构都派出日本顾问作为实际控制者,国立图书馆也没能幸免。父亲等留守人员据理力争,说国立图书馆是由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支持的,日本顾问的进驻要经过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的同意。那个日本顾问得知国立图书馆背后有美国人支持,便知难而退了。但日本人和地方维持会并不善罢甘休,屡屡寻衅滋事,以查封禁书为由,三天两头来馆里闹事,强硬地运走了几百箱书烧毁了,还要父亲提供详细的馆藏目录。父亲跟他们争辩说,图书馆的书籍属于供民众借阅的社会公共财产,不涉及任何党派、学派之争,不管什么样的图书,都应该供民众自由借阅。但日本人蛮横得很,说馆里敢把禁书让民众借阅,就是在跟皇军作对,坚持要父亲提供馆藏书目备案。为了避免图书馆遭受更大的损失,父亲只得妥协了。

图书馆留守人员都觉得无比憋屈愤懑,父亲安慰他们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味鲁莽是没用的,为了保护馆里的珍贵图书,只能暂时隐忍。况且,日本人对美国还是比较忌惮的,不敢对图书馆轻举妄动。在父亲的劝说下,馆里的工作人员开始忍气吞声地自行检查,把检出来的禁书专门放到一个“禁书库”中封存,不让读者借阅流通。

祖芬也带着弟弟妹妹开始销毁家中的禁书。那天一大早,他们就开始忙活了。祖芬对祖薇说:“二妹,我记得你那里还有共产党的抗日传单,赶紧烧了。还有你平时看的那些书,我看都在禁毁之列,也烧了吧。”

祖薇不大情愿地说:“干吗烧了?像父亲的图书馆那样,藏起来不被日本人找到不就行了?”

祖芬拿祖薇没办法,只好由她去了。

祖芬又对张妈说:“张妈,麻烦您找一个箱子来,我们先把检出来的禁书放在箱子里,然后再统一处理。”

张妈“哦”了一声,赶紧去忙活了。

父亲的书架从房顶一直通到地板,恨不得有两人高。祖珩踩着一个凳子,使劲去够书架最高层的书,一不留神,把书架上放着的一只精致的花瓶和一个小铜香炉碰倒了。花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小铜香炉也骨碌碌滚了好远。

祖芬叹口气,一面用扫帚把花瓶的碎渣收拾干净,一面对小珩说:“我踩着凳子上去看吧,你帮我扶好凳子。”小珩面带惭色地答应着。

祖芬看看蓁儿,对她说:“蓁儿,你好好待着,别乱跑,免得东西掉下来砸到你。”

蓁儿点点头。

蓁儿觉得,自从母亲去世后,大姐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父亲一向不管家,之前母亲活着的时候,他把家里的事都交给母亲处理。现在母亲去世了,父亲似乎不再把大姐当成孩子,把原本母亲管家的职责一下子都移交到她身上。大姐像昔日的母亲那样,操心父亲和弟弟妹妹的衣食住行。张妈对大姐也很信赖,每天买什么菜、做什么饭等,都来找大姐商量,大姐一一给她交代清楚。

父亲书房里四面都是高大的书架,上面的书根本数不清。大家忙活了一整天,才整理完一个书架。张妈气喘吁吁地唠叨着:“先生忙得不着家,家里就剩下一群女人了,这登高下低的体力活,咱们女人真不行!”

祖薇不服气地说:“谁说女人不行?穆桂英和梁红玉还上战场打仗呢,不照样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杨家一门女将,个个都是响当当的!”

张妈说:“噢呦,那都是戏文里说的,怎么能当真?”

“怎么不能当真,史书上也是这么记载的呀。”祖薇开始跟张妈较真了。祖薇最听不得张妈说女人“没用”的话,每每都要跟她抬杠。

祖珩也很气愤自己被张妈遗忘了,他挺着胸说:“我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男的,我可以当顶梁柱!”

张妈无奈地说:“噢呦,小祖宗,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

祖芬见大家都乱了阵脚,沉稳镇静地发话了:“都干了一天了,累了就歇会儿吧。大家别慌,不管有多少活儿,一点点来,总能干完的。”

祖芬的语调不高,但充满了威严。大家都不抱怨了。

蓁儿一个人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看大家忙活着。今天大家忙着整理禁书,根本顾不上管她。中午的时候,她就觉得头晕晕乎乎的,下午睡了一觉,但睡醒后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觉得浑身乏力了。现在她觉得自己有点发烧,脸和额头都有些烫,一阵阵地出热汗。

父亲这几天忙得昏天黑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张妈去做晚饭了,哥哥姐姐们还在整理书架,蓁儿看大家都忙着,便又去睡了一会儿。等到张妈把晚饭做好,要吃饭了,大家终于想起她来。张妈去叫蓁儿吃饭,发现蓁儿的脸红得像关公,脸上、脖子上、手上长满了又红又肿的小红点,还不住地咳嗽。张妈掀开蓁儿的衣服一看,发现她浑身上下都被密密麻麻的红点覆盖了,红点连成了一大片,透着血丝,又红又肿,似乎根本不能碰。张妈吓得大叫:“蓁儿!蓁儿!”

蓁儿似乎听到了张妈和哥哥姐姐们担忧的哭声,她想张开眼睛,但实在浑身乏力,一动都不想动。她觉得特别困,特别累,就想一直睡觉,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她幼小的心里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秘密了。

张妈哭着说:“都怪我,今天一天就忙着应付日本人了,完全没想起蓁儿来,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们死去的母亲呀!”

张妈一哭,孩子们也慌了。祖芬哭着说:“张妈,怎么办呢?咱们把蓁儿送去医院吧?”

祖蕙也哭了,“要不告诉父亲,让他赶快回来吧。”

张妈毕竟是大人,遇到大事还是比孩子们沉稳。她眼里噙着泪,“先生那么忙,先别打扰他了……蓁儿看样子得的是猩红热,我以前见过这种病,能应付……”

图书馆里的书多得简直数不过来,编写禁书书目哪有那么容易?父亲住在了图书馆,带领留守人员加班加点地工作。馆里又要整理馆藏,又要编写书目,还要维持正常的开馆,人手严重短缺,一个人要干好几个人的活。父亲是留守主任,馆里大小事情都要他定夺,他每日忙得昏天黑地,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张妈擦擦眼泪,回过神来,“猩红热可是会传染的,芬儿,你带着蕙儿、小珩先出去,我来照顾蓁儿。要是你们也被传染上,就更没办法了!”

祖芬泪水涟涟的,带着弟弟妹妹出去了。张妈把蓁儿抱到西屋,与其他孩子隔离开,又让祖芬和祖薇去找医生。医生来了后,给蓁儿打了针,嘱咐家人小心照顾,让她多喝水,多吃清淡稀软的食物。

蓁儿还在昏睡着,她似乎能听见大家在说什么,但就是特别累,昏昏沉沉的,一直想睡觉。

中,蓁儿依稀听到大家惊喜的声音,“父亲回来了!”蓁儿费尽力气睁开眼睛,看到父亲沧桑消瘦的脸。她想叫一声“父亲”,但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感觉到父亲把她抱在怀里,用大手温柔地摸着她的额头,“不烧了……”蓁儿突然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被父亲抱在怀里了,鼻子一酸,泪水就滚了下来。

接下来那几天,张妈日夜照顾着蓁儿,寸步不离,祖芬和祖薇给蓁儿做饭、烧水,通过窗户递进来。大概过了一周,蓁儿身上的红疹子慢慢退了下去,大家终于舒了一口气。

但因为蓁儿大病初愈,大家都小心得很,张妈连凉水都不敢让她喝,更不用说让她出去玩了。蓁儿就这样每天待在家里,看着窗外丁香树的叶子一点点变黄,又一片片落下去。

一九三七年的冬天,就这样到来了。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蓁儿因为身体虚弱,一直在家中养病,足不出户。而外面的世界却天崩地裂、山河变色。中国军人跟日本人鏖战数月,淞沪一带还是落入敌手。上海沦陷后,郑叔叔带着祖蕙躲进了租界。在日军步步紧逼下,国民政府放弃了首都南京,西迁到重庆。一九三七年底,日本人攻占了南京,在南京展开了大屠杀,毫不留情地杀害了三十万中国人,他们的残暴、野蛮和毫无人性震惊了全世界。南京陷落第二天,日本人在北平纠结了一群汉奸,成立了所谓的临时政府。北平彻底变天了。

蓁儿趴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雪花从彤云密布的空中飘下来。这些晶莹洁白的精灵好像在为这片破碎的山河哀悼,冷冷的、冰冰的,在寒风中奏响一曲苍茫凄怆的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