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艰难抉择
就在李全兴悠然忆往昔的时候，临危受命的钱丽英却正紧张地忙碌着。
根据陆钢的要求，钱丽英将代表镇党委再次与李全兴进行沟通，争取说服他回山泉村主持工作。钱丽英深知这其中的难度，故而没有贸然行动，而是把山泉村和李全兴的资料摆在一起，反复比对阅读，寻找其中的关联点和突破点。
经过一天一夜的准备，钱丽英心中方才有些底了，便亲自登门，来到李全兴办公室。她开门见山道：“李总，前几日胡镇长与你商谈回村工作一事，不知现在你有没有新的想法。”
李全兴看起来早有预料，客气地答道：“钱委员，你也知道的，我现在自己集团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其他事呢？”
钱丽英急忙纠正道：“李总，你这话不太妥，怎么能叫其他事呢？老话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也是从山泉村走出去的，总希望自己的家乡越来越好吧。可你看看现在，村里经济落后、问题成堆、民心涣散、干群对立，与周边华西村、向阳村、三房巷村这些村庄的差距越来越大，甚至都成了众人嫌弃的负面典型。这样下去，山泉村真的要完蛋了呀。”
李全兴长叹口气，面现难色道：“钱委员，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现在村子变成这个样子，实话说，我也很难受，可确实分身乏术。万事兴集团现在的情况你们也是了解的，但凡我能走掉，肯定不会犹豫，还请镇领导能体谅我的苦衷。”
钱丽英没有接李全兴的话，而是不紧不慢地沿着预定的思路，打出感情牌：“不知胡镇长和你说过没有，前段时间乡亲们集体上访，众口一词地希望你能回村工作，讲到最后，眼泪都出来了，我们也听得鼻头发酸。周庄镇下辖那么多村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有你这样高的声望。现在村里的几千口男女老少、父老乡亲都在翘首以盼，等着你回去呐。他们说，只有李全兴才能带领我们走出困境，也只有李全兴才能挽救山泉村。面对大家这份赤心热血，我想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吧？”
这一番话让李全兴神情凝重起来，他觉得脑袋有些乱，闷不吭声地大口抽着烟。
钱丽英心中窃喜，继续打感情牌：“我知道你和村民们关系很好，他们有事没事喜欢来找你聊天，但不知你知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处境。有的人生病不敢去医院，怕付不起医疗费；有的人连下个馆子都要反复纠结，几百元可能是他们半个月的生活费；还有的人特别是一些老人家里，遇到墙皮开裂、渗水漏水、电路老化等情况，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解决，因为没人帮他们。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你想想，这还是你心里的山泉村吗？乡亲们现在生活得太难太不如意了。他们可能碍于脸面情面，有些事情不好意思和你说，但这就是他们的现实生存状况。”她停了停，痛心疾首地说，“山泉村要改，一定要改啊！”
李全兴本就是性情中人，听了这番话，如惊雷突起、巨浪腾空，再也憋不住了，火气噌的一下蹿上来，怒不可遏道：“说到底还是管理的问题，村干部那帮人太不像话了，简直目无法纪，情理不容！”
李全兴的强烈反应让钱丽英看到了转机，她继续从侧面引导：“是的，对现任村领导的失职渎职问题，镇党委一定会严查严处。但当务之急，是要有人能扛起重振山泉村的重任。”她指向身边的一沓材料，惋惜地说，“你应该知道，在上一轮发展中，山泉村被远远地甩了出去，摔得伤痕累累。现在正逢新农村建设的热潮，山泉村万不能再错失良机，一定要抓住机遇，否则真的会万劫不复了。到那时，受伤害的可是几千位无辜的乡亲呐。李总，你说呢？”
这次，李全兴没有再拒绝。他猛抽着烟，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考虑一下吧。”
钱丽英点点头，刚起身，突然又想到件事，凑过身子对李全兴说：“李总，还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如果山泉村继续这样恶化下去，保不准哪天就会被其他村瓜分了。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已经有村子提出这个意向了，想兼并山泉村。”
“还有这事？”这倒让李全兴始料未及，他茫然地望向钱丽英，一时间竟有些发蒙。
钱丽英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这并不是开玩笑。
“噢……”李全兴的眼睛荡漾着波纹，心里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见效果达到，钱丽英便不再多留。她起身握住李全兴的手，诚恳地说：“李总，还希望你能尽快考虑，我等你的好消息。”
刚出了集团大门，钱丽英就兴高采烈地向陆钢汇报了今日的情况，自信地说：“我感觉，十之八九能成。”
陆钢亦喜出望外，接连称赞，高声道：“好！非常好！特别好！趁热打铁，再接再厉！”
尽管陆钢指示“再接再厉”，但李全兴既然已答应考虑，钱丽英自然也不好过度催促。不过，处事灵活的她很快又想到了其他办法：自己不便现身，可以委托他人出面。
于是，那段时间，李全兴的“热度”陡然上升，成为镇里重点关注的对象。镇四套班子多位领导轮番造访万事兴集团，名为“闲来无事，找老友叙旧”，言谈中却总会在有意无意间将话题引向山泉村的未来。
李全兴固然知道来者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眼见如此多的镇领导不厌其烦，甚至想尽办法、变着花样来动员，内心还是十分感动，可一想到如果回村，那么自己苦心创下的产业就将置之一旁，迟迟下不了决心。
确实，这是个两难问题，一边是生他养他而如今深陷泥沼的村庄，一边是吃尽千辛万苦培育起来如今正处于发展关键期的集团。天平两端的砝码孰轻孰重？他实在难以判断和取舍。向来不畏困难、行事果断的他，此时却难得犹豫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李全兴依旧在去与不去的抉择中摇摆不定。钱丽英虽然没有直接催促，但几次谈话中还是充满焦灼。李全兴尽管过意不去，但也不敢贸然选择，他深知，不论是对山泉村，还是对万事兴，这都是个生死攸关的岔路口。
李全兴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最终促使他作出决定的，竟是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小插曲。
李全兴还记得，那日天气很冷，高悬于空的太阳若隐若现，丝毫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凛冽的冬风四处狂虐，尽显淫威，令人瑟瑟发抖。他正在车间与负责人谈事情，突然接到办公室电话：“李总，又来了一位镇领导，正在会客室等候。”他叹口气，匆忙交代几句，便快步折回。进门才发现，来者竟是那位与山泉村老书记关系密切的镇领导，他一时有些恍惚。
镇领导热情地握手打招呼：“李总，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生意还不错吧？”
李全兴客气地应道：“谢谢领导关心，生意还可以。”
镇领导“嗯”了声，脸上忽然换了神情，一本正经地说道：“这次来，主要是有件事要与你谈谈。”接着加重语气道，“是镇党委专门委派我来的。”
李全兴听到对方怪异的腔调和刻意搬出的“镇党委”名头，顿觉事有蹊跷，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不知镇党委有什么指示，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镇领导倒不兜圈子，直言道：“你应该听说了，镇党委想让你回山泉村工作。”
李全兴平静地回答：“是的，已经找我谈过多次了。”
镇领导一愣，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意外，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心地探问道：“那……你同意了？”
李全兴摇摇头，如实说：“还没有确定，我正在考虑。”
镇领导松了口气，表情却纠结无比，像是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瞅着四下无人，便身体微微前倾，神秘地说：“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悄悄和你说，其实镇党委在讨论这件事时，有不同的声音。”
“噢？”李全兴有些意外，追问着，“那是怎么个情况？”
镇领导小声说：“有人质疑，你李全兴的万事兴集团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回村里去？是不是另有企图？”他瞥了李全兴一眼，见对方正冷峻地看着自己，便迅速调整坐姿，将视线移开，若无其事道，“李总，我是相信你的。你是重感情也念旧情的人，如果愿意回去，那一定是为村里好，决不会有任何私心杂念。正因为你很正派，所以我再三考虑，还是要来提醒你，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现在村里各种关系复杂得很，势必会牵扯你很大的精力，直接影响到万事兴的发展，损失几千万、几个亿也不是没可能。你这几十年来，从一个小作坊做成大集团，十分了不起，也很不容易，这个事更应该谨慎，不是吗？千万不能冲动做决定，否则一定追悔莫及。”说完，他靠向椅背，换了话风，“当然，如果你执意要回去，镇党委也不会阻拦，我自然也是支持你的。”
一番话下来，李全兴已彻底了解了镇领导的真实意图，不由冷笑一声。也正是那个瞬间，他心中始终犹豫不决的问题突然有了明晰的答案。
李全兴义正词严地回道：“感谢领导的宝贵提醒。我说心里话，现在不单纯是我个人要不要回村工作的问题，而是作为山泉村的一分子，眼睁睁看着村子从先进模范村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我相信只要是稍有良知的人，一定都会感到痛心。”
镇领导目光飘向一边，不知在想什么。
李全兴接着朗声道：“虽然我离开村里多年，但我身体里还流淌着山泉村的血脉。建设山泉村、振兴山泉村是每个村民应尽的责任，我也不例外。所以，我建议镇党委征求村里父老乡亲们的意见，进行公开选举，尊重民意。说到底，山泉村是全体乡亲的山泉村，不是某个人或某个利益集团的。如果村民们不信任、不愿意我回去，那我继续做自己的企业，绝对不会过问村务。”说到这里，他猛然提高了语调，“不过，如果乡亲们相信我，愿意我回去，那我李全兴义不容辞。不管付出多大代价，哪怕把万事兴集团搭进去，我也决不辜负乡亲们的期望，定要扫除一切妖魔鬼怪，让山泉村重新振兴起来，把它建成名副其实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望着李全兴炯炯有神的双眼，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言语，镇领导的表情有些不自在。他自然听出了李全兴的话中之意，僵硬地笑着说：“那这样蛮好，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回去了，山泉村就有希望了。我这就回去汇报。”
镇领导离开后，李全兴的心情如同乌云压境，莫名阴沉起来。他望着窗外被寒风吹得东摇西摆的光秃秃的树枝，烦乱的情绪再也无法平静。他怎么也想不到，小小山泉村，竟如此暗潮涌动。目前看来，山泉村这场硬仗的难度，远超出他的预料。
幸运的是，多年的商海搏击生涯，历练出他越挫越勇的性格。在困难面前，他从未低过头。以前是，以后也是。
略作思索，他便拨通了钱丽英的电话，可一直无人接听。想了想，他又打给胡仁祥，不料也被挂断了。
不一会儿，胡仁祥的消息回过来：“正在开会，什么事？”
他稍微斟酌一番，编辑了简短的信息：“我愿意回村。”
片刻后，胡仁祥的电话就追了过来，高分贝的声音中透出极度的喜悦：“李总，你终于想通啦？太好了，山泉村有希望了！”
“是的。”李全兴简洁答道，“等你开完会我再详细汇报。”
“不碍事，我跑出来了。”胡仁祥非常高兴，“这件事才是现阶段最重要的，我马上去向陆书记汇报。”他好奇地问道，“你怎么想通的？”
李全兴苦笑着将适才与镇领导的交锋转述给胡仁祥，并如实表达了对未来工作的担忧。
胡仁祥安静地听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他宽慰说，“李总，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安心处理好村里的工作，镇党委一定会全力支持你。我们都相信，你具备这样的能力和素养。只要有你的带领，山泉村早晚能重拾辉煌，建成社会主义新农村指日可待。”
李全兴却依然有顾虑：“胡镇长，还有件事要和你沟通。我不是党员，应该不能担任村书记。但如果工作不能做主的话，恐怕以后会受到牵制，施展不开拳脚。”
胡仁祥耐心解释道：“你放心，我们已经考虑到这点。陆书记有个初步计划，安排你到村委会担任主任，主持全面工作。届时，镇党委会另配一位副镇长挂名书记，不会干涉你大展宏图。”稍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不过，我坦白说，这只是目前的考虑，并不绝对。毕竟，村委会主任不是党委任命，而是由村民投票选出来的，就像你之前说的，的确是要征求村民们的意见。”
听胡仁祥这样说，李全兴心中有底了。他双目放光，掷地有声道：“了解，我确实也是这个想法。如果投票后不能当选也就罢了，如若当选，我一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万事兴集团
胡仁祥真诚地说：“李总，我代表镇党委和山泉村全体乡亲父老谢谢你。”
李全兴听得鼻头泛酸，匆忙结束了通话。
没一会儿，钱丽英也回了电话，得知李全兴的决定后，同样欣喜不已。
有了镇领导态度鲜明的支持，李全兴觉得踏实多了。
既然选择远方，那只管风雨兼程。做出决定后，李全兴便开始着手准备。他面对的首要问题，就是万事兴集团该何去何从。
在集团董事会上，李全兴坦诚征求大家的意见，众人得知他放着董事长不做，竟要跑回那个破落的小村庄做村主任，都惊掉了下巴。
有人当场忍不住了，着急上火地劝道：“李总，集团正全力做上市准备，现在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能离开呢？”
也有人冷静分析道：“既然能让镇党委头疼这么多年，村里的问题肯定不简单，李总你要三思再行，以免白搭精力，还出力不讨好。”
还有人出谋划策道：“既然镇党委非要你回去，不去也不合适。不过，山泉村已经烂成这个样子，管不好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觉得李总你没必要投太多精力，面上做做工作就行了，还是应以集团事务为重。”
……
李全兴安静地听着每个人发言，还有几位原本碍于情面，不打算表态的，也被他点名，不得已委婉地说了几句。
一圈下来，李全兴笑道：“针对我回村工作的事，刚刚大家都谈了想法。我听出来了，不管含蓄还是直接，表达的意见都很统一，全部反对。”
一阵轻浅的轻笑声在会场弥漫，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些许。
李全兴的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人，深沉地说：“我相信，大家的出发点都是为集团好，在这方面，我很感谢大家。我向大家开诚布公，做出这个决定，主要有三点考虑：第一点，我回村并不是迫于镇领导的压力，而是基于对故乡父老乡亲们的感情。他们现在亟须改变生活面貌，却又无能为力。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山泉村的子民，我不能袖手旁观。第二点，我回去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但我已经规划好，不管结局如何，我只干一届，也就是五年时间。时间一到，我立刻回集团。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我认为对任何一个单位来说，不论离开谁，它都应该能继续保持正常运转，这才是科学成熟的体现。我相信，多年来经过各位齐心协力地共同努力，万事兴集团有这个基础和底气。”他点燃一根烟，继续道，“这是我掏心窝子的话，也是我现在最真实的想法，请大家理解我、支持我、相信我。”
这次，没有人再提出反对意见，这项决议也得以顺利通过。
至于未来五年内，由谁来牵头领导集团工作，李全兴同样煞费苦心。左思右想后，为了避免内部产生不必要的斗争和矛盾，他提议外请一位职业经理人统筹集团各项事务。经董事会多次讨论协商后，予以通过执行。
凭借着多年浸润在商圈积累的资源，李全兴很快物色到了合适人选，并进行工作交接。
交接完成的当天，李全兴再次站在办公室窗口。同样的驻足沉思，同样的火霞连天，但相比前时，他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他远远眺望着山泉村的方向，情似江涛千层涌，意似雄山万丈高，攥紧拳头自言自语道：“乡亲们，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