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交锋中交班
获得李全兴的回复后，镇党委加快推进各项后续工作，进行最后的冲刺。
对镇党委来说，征得李全兴的同意固然重要，但在此之外，还有一事让他们不得不引起重视：现任村书记和村主任能否甘心让位？
现实情形是，村书记已经超龄在岗，这是客观事实，即使心有不愿，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何况镇党委有绝对的任免权。难点在于村主任，他还在任期内。尽管他同时还兼着村委副书记，但要他离开村主任的位子，保不准会有抵触心理。如果他不予配合甚至从中作梗，那此事也难以顺利推进。必须有人去妥善处理这个问题。
派谁去呢？
陆钢即刻找胡仁祥商量：“山泉村调整班子的事对于镇党委来说，是块必须要啃下来的硬骨头，考虑到你和现任村领导都比较熟悉，我觉得还是请你去做工作比较稳妥，同时也一并将镇党委的决议传达给他们。”想了想，又强调道，“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平稳过渡。”
胡仁祥了解事情的严肃性和陆钢的担忧，当即表态：“放心，我一定尽最大努力。”
为使胡仁祥的工作更加名正言顺，在陆钢的提议下，镇党委随后通过决议：由胡仁祥对口负责联络山泉村，近期重点任务是指导做好村两委班子的调整和改选工作。
为避免夜长梦多，胡仁祥迅速行动。分析形势后，他决定先找村主任高富兴谈话。鉴于山泉村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敏感时期，他特意将谈话地点安排在镇政府旁边的环保分局会议室，防止引发不必要的猜忌。
高富兴接到胡仁祥的临时通知，一脸茫然地前来赴约。
胡仁祥和高富兴是高中同学，算是知根知底。他没有多客套，直奔主题道：“高主任，我们是多年的朋友，这次紧急找你来，是代表镇党委和你说件事。我也不转弯抹角，如果表达不当，希望你不要介意。”
高富兴听出对方话中有话，顿生不好的预感，谨慎地说：“你先说说看，到底什么事？”
胡仁祥本想带些笑意，以使气氛不会太拘谨，但却丝毫笑不出来，只好平稳道：“村里老书记两年前就到龄了，具体情况你了解，我不多说。近期，镇党委计划调整村书记……”
“噢？”高富兴猛地抬头，眼神闪动，浮现出期待的神情。
胡仁祥假装没看到，继续说：“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都盯着这个位子，但我可以明确和你透个底，你们谁都不要想，镇党委也不可能让你们中的某个人当村书记。”
听到胡仁祥如此直白的表述，高富兴张大嘴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一字未出，把目光移开了。
胡仁祥语气变得严厉：“其中的原因，即使我不说你也应该心里有数。我都记不清村民们到镇里投诉上访多少次了，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把现任村两委班子负责人全部换掉。”他禁不住冷笑一声，“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多年的工作成果。陆钢书记对这事特别重视，反复开会研究。现在镇党委已形成共识，认为在当前的村领导班子里，没有一个人有能力治理好山泉村。”
高富兴小声嘀咕着：“那这个位置总是要有人来坐的。”
胡仁祥冷冰冰地说：“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镇党委已经有人选了。”
高富兴有些不可思议，脱口而出：“是谁？哪里的？”
胡仁祥平静地回道：“李全兴，你认识他，也是山泉村的。虽然还没正式宣布，但党委会已经讨论通过，今天见面，我也是向你传达镇党委的决议。”
“噢。”
胡仁祥接着说：“不过，李全兴现在不是党员，还不能担任村书记，所以镇党委考虑，先提名他做村主任，主持全面工作，再另派一位副镇长挂职村书记……”
高富兴闻言身体一颤，沉默不语。
胡仁祥继续道：“正因为这样，所以镇党委希望你能从大局出发，服从组织决定，自己主动辞去村主任职务，让位给李全兴，你就专心专职做村委副书记。”
高富兴似乎心不在焉。
胡仁祥知道他正进行着思想斗争，并不催促，抿了口茶，安静等待着。
少顷，高富兴抬起头，尝试着问：“还有一年多就届满了，能不能让我做完这一届？也算对这份工作有个交代。”
“绝对不行。”胡仁祥斩钉截铁回道，“现在山泉村已闹得民怨沸腾，更换领导班子刻不容缓。”他见高富兴似仍心有不甘，便开导道，“李全兴这个人你应该了解，不论为人处世还是做事风格都光明磊落。我可以打包票，以后你只要安分守己、真心实意地配合他，他一定不会为难你、亏待你。”
高富兴的表情变幻不定，像是做着艰难的决定。好一会儿，他叹口气道：“那好，我听镇党委的，辞职让贤。不过李全兴那边，还希望你能替我和他打个招呼，请他以后多关照关照我。”
见高富兴同意，胡仁祥心里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下来，满口应道：“没问题，这个你放心。”
事实证明，胡仁祥的预想是正确的。当高富兴摆正心态，开始转变作风，踏踏实实地跟着李全兴投入打造山泉新村的振兴事业中，使村子的新农村建设取得令人惊叹的阶段性成果后，他在镇党委和村民中的认可度、美誉度稳步攀升。后来，李全兴担任村书记，又将村主任的位置腾了出来。高富兴不敢想象的是，经村民们集体表决，自己竟能以高票数重新当选为村主任，做到了荣耀回归。不仅如此，当他退休后，李全兴还在万事兴集团下属公司里为他安排了工作，继续与他并肩作战。如今，每当谈及此事，高富兴都感动不已，对李全兴也愈加尊敬和钦佩。
胡仁祥与高富兴谈完，顾不上喘息，为了争取主动权，当天下午又马不停蹄地联系村书记，约定马上在村附近的茶馆见面。
村书记有些奇怪：“什么事这么急？”
胡仁祥避开话题：“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再细聊吧。”
在赶往山泉村的路上，胡仁祥难掩紧张情绪，不停调整着呼吸。他知道，又一场战斗即将开始了。
碰头后，胡仁祥喝了口茶，客客气气道：“老书记，这次之所以着急约你，主要是有件大事要和你沟通。”
“嗯？”村书记也有些好奇，问，“什么大事？”
胡仁祥语调平和地说：“老书记，你也知道，两年前你就到龄了，当时镇党委见你工作热情很高，并且也确实没有合适的接班人，这事就拖下来了。不过，你的年龄摆在这里，早晚都要退下来，这也是组织规定。现在，镇党委已经找到了人选，所以安排我来和你沟通。相信你作为老党员，一定会服从组织的安排，做好交接工作。”
同高富兴一样，村书记也很吃惊，瞪大眼睛，张口就问：“是谁？”
胡仁祥不急不躁地回道：“一位副镇长。”随即又作了说明，“副镇长只是挂名书记，不参与具体工作。镇党委计划提名李全兴为村委会主任，由他全面负责村里的事务。”
“李全兴？”村书记脸色“唰”地一变，寒光顿起，眯起眼睛不说话了。
胡仁祥早已料定对方不会爽快答应，但长时间的冷场对谈话无益。他正准备继续劝导，对方却缓缓开了口：“好，我知道了。既然你们决定要我退下来，那我只能听安排。”
这次，轮到胡仁祥惊诧了。他隐隐觉得其中一定有猫腻，但来不及细想，毕竟对方答应了总归是好事，便竖起大拇指，客气道：“还是老书记觉悟高。”
村书记眉毛一挑，斜睨着他说：“这没什么，也是应该的。不过，既然我支持你们的工作，那有件事也希望你们能替我考虑考虑。”
胡仁祥刚放下的心瞬间提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什么事？你说。”然后赶紧又补充道，“只要是合理合规合法的要求，我们一定会尽力帮你解决。”
村书记满不在乎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我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每天吃的营养品，一年折下来要二十多万元吧。我在位时，这些费用不需要你们操心，有那些做企业的人保障。但如果我退下来，估计这些钱就没有了。所以，希望你们能考虑我的实际情况，看看这个费用该怎么解决？”
尽管村书记说得轻描淡写，但胡仁祥却听得目瞪口呆，脑袋“嗡”地大了。他脑中乌云翻滚，狂风大噪，思绪仿佛遭受了重创，支离破碎的碎片四处横飞，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村书记见对方不搭腔，以为是苦于无策，便热心地帮忙出主意，得意地说：“其实这事不难，也不需要你们出钱，我早都想好了，只要你们和那些搞企业的人打个招呼就行了，他们肯定会听话的。”
胡仁祥看见对方理所当然的样子，心头弥漫着一阵悲凉，双手因情绪过于激动，已有些微微发抖。他不由想到，难怪山泉村会变成这样，村书记都如此明目张胆地索要，更何况班子其他成员。这些人但凡花半点心思在造福村民上，山泉村也断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当缓过神来，他看见村书记正叼着烟，等着他代表镇党委作出那份金灿灿的许诺。那一刻，他更加坚信，班子不改，山泉村将永无出头之日。
一股愤懑的情绪在胡仁祥刻意压制的声音中奔腾，他板起面孔，指节重重叩向桌面，威严有力道：“老书记，希望你弄清楚，退休是组织程序，每个人都必须遵守，何况你还是老党员，更应该带头示范。你要明白，你卸任村书记是因为到龄，而不是给镇党委卖了人情。你退休后，如果那些企业家敬重你的为人，还愿意请你吃、供你喝、给你钱，那是企业老板的事。但这个要求你不能对我说，这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是要承担后果的。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回复你，镇党委绝对不可能去替你打招呼，也绝对不可能通过任何途径去帮你解决每年二十多万元的营养品费用。”他把桌子敲得咚咚响，似乎要把所有淤堵都发泄出来，“此时此刻，就从现在起，你不要再想这事了，我告诉你，绝对不可能！”
见胡仁祥反应过于激烈，村书记脸上挂不住了。他黑着脸，悻悻地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和你们反映我个人的一些困难。”
胡仁祥内心仍跌宕起伏，实在没心思再聊下去。眼看目的也已达成，他草草抛出几句客套话，借口“马上还有会，先走一步”，麻利起身离开了。
村书记坐在原处，似乎没听到对方的话，依然跷着二郎腿，吞云吐雾。他抬起头，看向窗外胡仁祥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冷笑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透射出锋利的光。
对胡仁祥来说，两个关键人物都已顺利谈妥，应是如释重负之时，可他握住方向盘的手却越来越紧，丝毫高兴不起来。
山泉村旧照
回到办公楼，他心情沉重地将情况向陆钢汇报。陆钢眉头紧锁听他说完，气得拳头用力捶向桌面，哀叹一声，仰面感慨道：“山泉村的问题，积重难返啊！”
胡仁祥与高富兴等人的沟通，虽不见刀光剑影，但处处硝烟弥漫，特别是与老书记的谈话，火药味极浓。看似正常的工作交流，实则却是两个不同立场群体间互相探底的交锋。虽然结果是好的，两人嘴上都答应让位，但明显流露着抵触情绪。因此，对于下一步计划，镇党委不得不再度提高警惕。
各项准备工作就位后，召开全体村民大会便被提上了日程。
陆钢思索着，山泉村现任的村民代表基本上全是村干部的亲信，村民中也有不少是他们的旁支，在这种情况下，村主任的选举结果是否可控？谁也没有百分百把握。他担心如果出现差池，势必会影响镇党委对山泉村的整体布局，从而陷入被动，同时也对不起李全兴的大义担当和广大村民们翘首以盼的苦心等待。
保险起见，他将镇党委副书记曹乐平和筹备村民代表大会的同志召至办公室，集思广益，共商万全之策。
终究是人多力量大，在众人各抒己见的热烈讨论中，一个可行方案逐渐成形。
这天上午，李全兴趁着空闲，在办公室埋头研究新农村建设的相关政策，为入村开展工作做前期准备。兴致正浓时，他接到了陆钢打来的电话。
李全兴热情道：“陆书记，上午好，有什么指示？”
只听得一阵爽朗笑声从手机里清晰地传来，感染了李全兴，他不由嘴角也泛起微笑。
陆钢大大方方地表明了意图，直截了当问道：“李总，我了解到你十多年前就交过入党申请，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没有如愿，不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这个想法？”
“入党？”李全兴听到旧事重提，心头一怔，人竟出神了，随之眼前慢慢模糊起来，那段尘封的心酸往事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1995年，万事兴公司还在村内租用的院子里办公，虽然当时的规模远不及现在，但也做出了些名堂，有一定的知名度。彼时，恰逢负责赵家浜村的工区长不务正业、腐化不堪，村民们对其意见相当大，多次聚集在村委办公楼门口请愿。村书记生怕事情闹大会引发更多关注，到时不好收场，为平息众怒，便想到人缘甚好、备受村民尊敬的李全兴，登门拜访，请他兼任工区长，这种“礼贤下士”的姿态打动了李全兴。生于斯，长于斯，李全兴对这片土地本就有着深厚的感情，再加上三十岁的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性格，见乡亲有难自然挺身而出，故而没有过多考虑，便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想法单纯的李全兴哪里精通这其中的门道，只当是组织上交付的重任。直到若干年后，待爆出的事件串珠成线，他回头反观，才恍然弄通了其中的玄机。原来，村书记找他兼任，无非是想利用他在村中的影响力，巧借名头，以更顺畅地谋利。
不过那时，兼任工区长后，李全兴还是尽心尽力地挤出时间，力所能及地帮助村民排忧解难。但可悲的是，他工作越卖力，心里越冰凉。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发现村内这摊水的浑浊程度远超想象，甚至刷新了他的认知，原来不止各个工区长，就连村书记本身，也存在惊心触目的腐败堕落问题。
心有所系，情有所牵，李全兴只想埋头工作，不屑同流合污，这种鹤立鸡群的清高让一些村干部感到不安。为了拉拢和控制他，几位村干部竟别有用心地给他送钱送礼，邀他吃喝玩乐，不料都被他义正词严地驳斥回去。眼见诡计不成，几人恼羞成怒，开始处处针对，与他为难，一度使得他连正常工作都无法开展。李全兴愤懑难耐，算是看清了形势，不愿再相与共事。恰巧那个时期，万事兴公司从村里搬到镇上，李全兴便以此为借口，提出辞去工区长一职。村书记处世精明，自然明白李全兴心中所想，虽嘴上爽快地答应，却因此怀恨在心。
同一年，时任镇党委书记的赵一鸣对李全兴雷厉风行的性格和刚正不阿的人品十分欣赏，对万事兴公司未来的发展也很有信心，便极力动员李全兴入党。李全兴很受振奋，立刻向山泉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只是没想到，此事一拖再拖。他原以为是其他事情耽搁了，且当时一心扑在事业发展上，也就没有在意，不料这一拖就是四五年。
2000年的一天，村书记突然将他唤去，把入党申请书退还给他，并附上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村里没有发展党员的名额”，“村里对发展对象的学历有严格要求，你条件不够”，“想入党的人很多，要先排队”，等等。翻来覆去一个意思：他不能入党。
见村书记一本正经地找借口敷衍，李全兴察觉出此事定有鬼魅。但因公司还有事情等他处理，他没有更多时间与对方纠缠，便端正地收好申请书，匆匆离去。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才得知实情。原来，那段时间江阴市政协即将换届，时任镇党委书记的薛良对李全兴非常认可，想推荐他任市政协委员，这样对他今后经营公司或许也会有些帮助。但前提是，担任政协委员必须是党员。村书记听到风声，担心李全兴任委员后，会对自己发难，或者他入党后，镇党委若任命他为新的村书记，自己则地位不保。总之，村书记认为李全兴入党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因此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条路堵死。不仅如此，村书记还处心积虑地在村内大肆宣扬李全兴的负面消息，丑化其个人形象，以防止他回村夺食。
那时，万事兴公司正处于高速发展期，李全兴将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公司扩张、开拓市场、质量提升等方面，实在不愿意浪费宝贵时间与村书记起无谓争执。至此，他入党之事便告一段落。
如今，听到陆钢蓦然重提往事，他还是觉得心绪难平。
陆钢见李全兴许久没声音，以为他在犹豫，便真诚地说：“李总，我实话实说，这是镇党委慎重考虑的方案。大处说，发掘和发展优秀人才入党是我们党委的重要职责，小处讲，山泉村必须要改变，一把手必须要撤换，村里需要你，村民也需要你。尽管我们计划提你任村主任，但这要经过村民们的集体表决，鉴于目前山泉村并不晴朗的形势，这个结果我们不可控，所以要有保全之策。如果你是党员，情况就简单了，镇党委可以顺理成章地任命你为村书记。”
陆钢一番言词恳切的肺腑之言，让李全兴真切感受到了镇党委的良苦用心，积蓄已久的入党热望也再次燃起火焰。他重重地点头，应道：“陆书记，感谢组织的信任，我愿意加入党组织。”
当天，李全兴就饱含深情地写了一封入党申请书，按照陆钢的建议，交至万事兴集团所在地——周西村村委。果然，这次很顺利，没隔多久，在当年底召开的支部会上，李全兴全票通过，成为一名光荣的预备党员，完成了一次“火线入党”。
会后，陆钢激动地拉起李全兴的手说：“李总，希望你回村后，能用实际行动改变家乡落后的面貌，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待与重托。山泉村能否扭转乾坤，老百姓能否过上好日子，村子能否在这轮新农村建设大潮中迎头追上，就看你了！”
两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李全兴的眼中闪着坚毅与执着，豪迈地说：“请组织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