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农民思想家
几年来,山泉村翻天覆地的变化像是如镜湖面上投下一块石子,不仅在村民心中起了涟漪,也向全镇及更广范围传播开去。
无锡市一位副市长看到相关报道后,深觉不可思议,急忙搜集汇总了许多介绍山泉村的资料,越了解越觉得惊奇和震撼。他立即放下手头工作与李全兴联系,约见详谈。
刚碰面,副市长就急不可耐地直奔主题:“李书记,作为江阴市首批‘三置换’的试点村,你们进行了很多创新实践,成绩非常突出,远超市里的预期。你也知道,现在全国各地都在大力推进新农村建设,而山泉新村的成功经验对我们很有借鉴意义,所以我想请你谈谈,你认为在推进新农村建设方面,下一步市里应该怎么做?”
李全兴客气道:“也谈不上什么成绩,我只是做了一点本分工作而已。”
副市长诚挚地说:“李书记,这事关全市工作大局,有一说一,你可不能藏私啊。”
李全兴见副市长认真起来,便调整了坐姿,将桌面上提前备好的资料归整一番,轻轻地放在一旁。略作思索,这几年的发展脉络及关键节点很快浮现在眼前。他细数着这些年的大事小事,心中渐渐有了数,朗声回答道:“既然这样,我就结合山泉新村的建设,谈一些拙见吧。说到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现在全国遍地开花,声势浩大,我认为首先要弄清楚三个问题:第一,我们为什么要建设新农村?第二,建设新农村是为了谁?第三,建设新农村的意义是什么?”
副市长急忙翻开本子记录,期待道:“嗯,你说,我虚心求教。”
李全兴边想边说道:“先说第一点,党和国家为什么要大力推进新农村建设?我认为,并不是想拔苗助长地快速实现现代化,更不是好大喜功的面子工程。有人和我说,建设新农村是因为老房子破旧了,有的都成危房了,我觉得的确有这方面的考虑,但并不是关键,开展新农村建设其实有很深刻的现实原因。最直观的,现在许多农村的房屋基本上还停留在改革开放初期的模样,大多是二层农房。殊不知,当初分田到户,建造这种结构的房子是有大智慧的。它的底层是为了满足劳动需要,比如晒麦扬场、喂猪养羊、堆放柴草农具等,二楼才是供人居住的,用来满足日常生活。所以,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房屋,却融合满足了生产和生活两种不同的需求,它并不是想当然随意那么盖的,里面有着时代的鲜明印记。但如今,生活环境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比如现在许多农民既不养猪羊,也不种地,改为外出经营或打工了,那房屋就只剩下生活需要,底层就成了浪费空间的摆设,所以,农房的面貌要改,要建设更贴合当下农民生活状态的新房子,这也是顺应农村生产生活重大变迁的实际举措。
“再说第二点,建设新农村是为了谁?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建设新农村是为了满足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它是为了村民而建,而不是为政府而建。如果在规划建设中,相关部门和单位只考虑上级指导、政绩需求、任务考核,只求建得漂亮、盖得整齐,而忽略了农民的真实愿望和情感,那乡亲们怎么会买账呢?要知道,每户家庭的人员结构不同、经济能力不同,自然对房屋的需求也是不同的。我举个例子,在山泉村里,有的老夫妻只有一个女儿,而女儿早晚是要出嫁的,那他们对房子的需求就不是越大越好,否则女儿搬走了,空那么多房间做什么呢?但如果这对老夫妻有两个儿子,那他们的需求就截然不同了,当然是越大越好,要为以后添丁进口做准备。所以,我们要充分了解民情、尊重民意,真正掌握每个家庭的个性化需求,然后才能更有针对性地建设新农村。甚至进一步说,在建设中,我们还可以适当超前,嵌入式地提前规划一些养老、教育、医疗等配套服务,提升新农村建设的内涵。在目前,这些配套服务都是当下农村极为欠缺的。我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我小时候,村子里几乎都有小学、中学,但现在的农村呢,有个幼儿园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当然有社会发展的必然性,但仍然值得我们关注和思索。
“至于建设新农村的意义,我认为更像是搭建一个平台,发挥集体合力。再打个比方,村民们勤奋劳动赚了些钱,他们可以自己翻建农房,盖得多气派都可以,但建好以后呢?线路、水管、天然气、雨污分流等这些基础设施怎么解决?相关部门会专门为他一家做规划吗?不现实。再比如,现在几乎家家都买得起汽车,但如果村里还是坑坑洼洼的土路,汽车根本没法开,那买了车有什么用呢?这个公共道路问题该怎么解决?要村民自己掏钱修吗?也不现实。所以,这些普遍存在的许多问题,仅凭乡亲们的个人力量是根本没法解决的,故而我们要建设新农村,就要把这些诉求凝聚在一起。有了集体,也就有了力量,涉及的问题就可以顺利解决。我觉得,这才是我们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打造山泉新村的意义所在。”
李全兴连说带比划,一口气讲完,匆忙抿了一口茶,又补充道:“当然,这些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肯定还有许多不成熟的地方。也许随着山泉新村的建设和时代的发展,我会有新的感悟。我和你说的,也只是基于此时此刻的想法,所以局限性在所难免,不当之处,还请你多包涵指正。”
副市长没有接话,依然在“唰唰唰”地记个不停。好一会儿,他才停下笔,眼睛透出亮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竖起大拇指感叹道:“李书记,我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算是了解了,山泉村这几年的崛起绝对是有道理的,你很厉害。”
李全兴笑道:“过奖了,这只是一点拙见。”
“来,我以茶敬你。”副市长端起茶,带着尚温的热气。两个陶瓷杯清脆地撞在一起。
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抱着这样朴素的念头,李全兴特别喜欢思考,尤其乐于总结过往的经验,没事就会回过头琢磨琢磨,再将探究的些许心得套入当下现实进行分析,倒也别有滋味。
2012年6月,暑气刚刚升腾,山泉新村的新居建设进入了尾声。此时的山泉村,已然成为了明星村,一路开疆拓土,一路逆袭而上,书写着新农村建设的华美篇章,吸引着络绎不绝的队伍参观来访。
课题组到山泉村调研
这日,李全兴刚送走一批交流队伍,手机又响了起来。镇党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中共中央党校的专家学者正在做一项关于社会治理的课题,其中有多名博士后。他们了解到山泉村的发展变迁,非常感兴趣,计划以蝶变新生的山泉村为对象,组队到村里进行专题调研。李全兴欣然应允,经过前几次接待来访,村委对此已颇有经验,他们甚至有一套完整的书面材料可以提供。
不料,这次的队伍有些不一样。
当李全兴用夹杂着吴侬软语声调的普通话致完欢迎辞后,对方领队微笑致谢,并表明了此行的目的:“李书记,山泉村这几年的发展有目共睹,你作为村里的领头羊,在这涅槃重生的过程中一定深有心得。如今,基层社会治理这一块内容得到了党中央和各级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所以我们特前来求教。结合治理山泉村的成功经验,你能否通俗地谈谈,对社会治理有什么样的思考和认识?越通俗,越简单,越形象越好。”
对李全兴来说,这个问题说新不新,说旧不旧。自从山泉新村第一批新居交付以来,他就经常性地面对此类问题,也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应答体系,但如何才能“通俗”“简单”“形象”,他倒一时间没了主意。望着事先准备好的资料,他挠挠头,调整着思路。不经意地,他眼神飘向窗外,那个瞬间,从老年活动中心传来的欢笑声灌入耳中,让他猛然想到一件事,顿时有了灵感。
他笑着说:“各位都是高才生,而我没上过几年学,不敢在大家面前妄谈,并且基层社会治理这个课题太大,我也驾驭不了。这样吧,既然你们提出要通俗,那我就围绕自己身边的琐碎小事,谈一些浅薄的想法,可以吧?”
对方表示:“客气了,当然可以,我们洗耳恭听。”
李全兴的眼神开始变得柔和。他望向远方,开口道:“每个国家的体制不同,管理理念不同,因此社会治理的模式也不尽相同。但我认为,相对于国外,中国的社会治理模式其实是非常成熟的,甚至远超西方发达国家。”
博士后们听到这个论调,均涌出了兴趣,好奇地问:“李书记,此话怎讲?”
李全兴亮明主题:“麻将,大家都了解吧?”见众人不明所以地点头,他继续道,“我本人并不喜欢打麻将,但我的母亲特别热衷于麻将。因为打麻将多少会涉及金钱往来,所以我有时会提醒她,千万不要因为钱与别人发生矛盾。没想到,她却很奇怪地反问我,打麻将怎么会有矛盾呢?后来,我细细回想起来,发现确实如此。就以我母亲为例,她打了几十年麻将,与身边人相处一直很和谐。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里面不简单,一定很有门道,于是就开始研究它。越研究,越震撼,我发现,其实打麻将和社会治理有很多相似之处。”
这番铺陈有力的话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众人不解地急切问道:“这又怎么说?”
李全兴的兴致也上来了,他喝了口茶,接着讲述:“大家都知道,麻将有四个人玩,本质上是一种竞技类游戏。只要是竞技,最后就一定有人输有人赢。因此玩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绞尽脑汁,观察已打出的牌,算计对方手里的牌。不过和游泳、赛跑、跳水、足球等其他竞技项目不同的是,它没有裁判。当一局结束后,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裁定,指出这局是哪家赢。但尽管如此,大家都会毫无异议地一致认定最终的赢家,并且其乐融融。各位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大家摇摇头,饶有兴致地盯着李全兴,等着他接下来的答案。
李全兴简洁地蹦出两个字:“规则。”他解释道,“当四个人决定坐下来玩的时候,一些关键内容就已经确定了,比如打几圈?每把多少钱?可不可以吃或碰?等等。这是建立规则。在打麻将过程中,规则会贯穿始终。首先,大家玩的是同一副麻将,它全部摆放在桌面上,大家都能看到,并且每人按顺序轮流抓牌,没有人可以指定说要某一张牌,这就是规则的公平性。其次,如果有人出牌太慢,另外三家会共同催促,如果有人耍赖或作弊,那下次一定没人再和他玩,他会因为违反规则而被淘汰,这就是规则的公正性。最核心的是,当一个人和牌后,他需要把自己的牌展示给其他人看。你们想,如果有人说和牌,却把牌扣起来,其他人会买账吗?当然不会。这就是规则的公开性。规则设定要公平、规则实施要公正、规则结果要公开,我认为这就是规则的灵魂。”
李全兴形象生动的介绍仿佛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令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课题组组长更是激动地站起来说:“太棒了!李书记,你这个比喻简直太到位了!令人醍醐灌顶,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难怪常听人说麻将是国粹,原来还有这么深层次的道理在里面,我们倒真的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
李全兴谦虚道:“其实这也是我没事的时候瞎琢磨出来的,不一定对,权当参考吧。”
对方对这个话题依然怀有极大的兴趣,其中一人问道:“李书记,请问山泉村的社会治理工作是不是参照‘打麻将’这个思路来进行的?”
李全兴没有马上回答,稍微想了想,才点头道:“虽然我以前没觉得,但细想起来,确实如此,都能对应得上。比如我回村后不久,村委就组织对《村规民约》进行重新修订,先后召开了大大小小15次会议专题讨论,并且聘请律师全程参与,这就是建立规则,也是大前提。在《村规民约》里,对村委、村民双方都进行了约束,明确各自对等的权利和义务,这就是公平。那何为公正?我认为无外乎两点,既要对村民加强管理,也要同步加强服务。只有服务到位,村民才会心甘情愿地服从管理。那么这一点如何保证?我们有几个小举措,一方面,要求每位党员和村民代表每月要做不少于一天的义工;另一方面,村委会给各家发放便民服务卡,上面印着服务清单,里面包含用电、用水、有线电视、电话、纠纷调解等9个方面的服务内容。乡亲们家里有任何事,都可以打电话找对应的村干部。事情处理完后,村民要在村干部的工作台账上评价、签字。村民的评价高低将直接与村干部的全年收入挂钩,并且这些结果也全部向村民公布。通过这种手段,将权利还给村民,促使村干部对每户人家都心存敬畏,这就是公正。通过试行,村委还意外发现,这种做法的示范性远超预期,比如村干部能够真心实意地为村民服务,村民自然而然会受到感染,从而也投身其中。山泉村现在就有一支便民服务队,里面有不少是村民志愿者,他们24小时为他人提供水电维修及其他的一些便民服务。至于公开就更简单了,村委定期会将村级资产收支明细、村委决议、重大工程进展情况、拟增补村民代表名单、结对帮扶人员名单、各类补贴发放等乡亲们关心的信息全部张贴,并印成小册子分发到每位村民手上,让村民的知情权落实落地。村里每一块土地的使用,每一项公共设施的建设,每一种公共设备的购置等大事要事,也都要经过村民代表举手表决,让村民有参与权。我想,山泉村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发生今非昔比的变化,有了些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子,正是因为我们将公平、公正、公开这三个因素充分注入其中,从而滋养出了充盈蓬勃的动力和活力。”
李全兴说完,便彻底歇住口,望着端正坐在面前的听众,脸上带着自在的笑意。
在场的博士后们专心致志地听着,现场鸦雀无声。他们没有想到,社会治理这个高大上、高精尖的话题竟然被一个村官用麻将做比喻,如此通俗易懂地诠释出来。更关键、更令人振奋的是,它不仅精准、适用,而且有极强的可复制性和推广价值。
一片沉静中,突然有人蹦出一句话:“说得好!”紧接着又陆续有人道:“说得妙!”“说得精辟!透彻!”一阵激烈热情的掌声骤然响起,持久不息。
无锡市宜兴市丁蜀镇的原党委书记陈雪峰与李全兴相识已久。他在刚上任镇党委书记时,第一站就来到山泉村调研,并深深为之震撼。一段时间后,他调任无锡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局长,同样把履新后的首站调研点安排在山泉村。
好友相见,四手紧握,其乐融融。李全兴开心地向陈雪峰表达祝贺后,对方笑呵呵地表明了来意:“李书记,我又来学习请教啦。我在丁蜀镇这些日子,亲眼见证了山泉村的发展变化,也经常琢磨你们的振兴之路,虽然有些心得,但感觉还是意犹未尽。现在,我又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学习取经的意愿更加迫切,这不,趁着空闲,专门再来向你讨教讨教。”
李全兴哈哈大笑,忙道:“陈局长,你太客气了,我可担当不起。”他请对方坐下,倒上一杯茶,“不过说来也巧,我最近确实在思考一些问题。你现在是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局长,正好我们可以探讨一下。”
陈雪峰闻言大喜,举起茶杯道:“太好了,你赶紧说说看,我就知道到你这里一定会有收获。”
李全兴抿口茶,先抛出一个问题:“陈局长,对老龄化这一块,你怎么看?按照当前国际通行划分标准,当一个国家或地区65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超过7%时,就意味着进入了老龄化社会,达到14%就是深度老龄化社会,如果超过20%以上,那就是超老龄化社会了。不知你有没有了解过,现在无锡的老龄化比例是多少?”
陈雪峰脱口而出:“这个我有印象,记得好像是25%以上,已经超过四分之一了。”
李全兴对陈雪峰对业务的了然于胸非常敬佩,他竖起大拇指说:“对的,确切地说,是26.8%,山泉村更是到了28%。”
陈雪峰深吸口气,感叹道:“唉,如此高的老龄化比例,今后必将是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对民政部门来说,考验很严峻呐,这以后……”
“此言差矣。”李全兴打断对方,轻轻摇头道,“陈局长,恕我冒昧,以前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而且我觉得大部分人可能都会这样认为,觉得应对老龄化问题是民政部门的事。不过,经过在山泉村磨炼这几年,我切身体会到,情况并非如此,老龄化社会与我们国家的各个阶层、各个方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陈雪峰,“陈局长,我甚至觉得,尤其是与你当前所在的住建部门关系更为密切。”
“哦?是吗?”陈雪峰有些惊讶,疑惑地问,“和住建部门有关?这个怎么说?”
李全兴解释道:“我打个比方,比如我们规划新建一片小区,入住居民总数有十万人,那么按照现在的老龄化比例,老年人就会有两万六千八百人,规模很庞大了。老年人是独立的群体,他们与年轻人的生活需求并不一样,这也是我在山泉新村建设过程中发现的。例如他们更向往低楼层,更倾向于小户型,更在意日照时间等,他们期待和子女挨得近,却又不希望与子女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些需求都带有这个固定群体的特征。”陈雪峰安静地听着,觉得这条思路很新奇,时不时做着记录,听李全兴继续说,“既然老年人有这些意向,那我们在规划小区时,有没有将他们的特殊需求考虑进去?据我了解,目前来看好像还没有这个意识,新建住宅基本上还是以非老龄化群体的需求为导向。所以这就埋下了一个隐患,前期基础工作没有到位,后期等到老龄化需求爆发出来,往往就会措手不及,结果大家两手一摊,把问题全部抛给社会。耗到最后,最终还是要由政府买单。”
陈雪峰埋头思考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抬头征询道:“那依你之见,有什么解决措施?我想听听你的高见。”
李全兴谦虚道:“高见谈不上,不过有些思考罢了。我认为,今后的房地产开发一定要面向各个年龄段,我们政府在规划时,就需要把老龄化因素考虑进去,比如和山泉新村一样,把每栋楼的底层或低楼层都开发成老年公寓。”
陈雪峰肯定道:“你们山泉新村的做法确实不错,科学实用,很受村民和外界的好评,的确很有参考和借鉴价值。”
李全兴毫不隐瞒地说:“陈局长,说实话,也不怕你笑话,把山泉经验向外推广,为全市甚至全省全国的乡村振兴作出山泉贡献,这正是我的夙愿。”
陈雪峰十分钦敬:“你的这种胸怀和格局让人佩服。那我们再说回来,就围绕山泉新村老年公寓这个点,你能系统总结一下它的特点和优势吗?”
“嗯……”李全兴低头想了好久,才又开口道,“这个问题倒有点复杂。如果非要总结,我觉得就是五个字:既像也不像。”他把目光投出窗外,边思考边说,“说它像是像什么呢?像城市里的养老院或护理机构。我们和他们一样,与相关的专业机构都有合作约定,针对老年人的特定需求,请他们上门提供医疗卫生、生活照料等服务。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追求老有所养。那说不像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生活方式、生活氛围不像。和养老院相比,村里的老年人不是被集中圈在一个固定区域,这里没有那么多约束,他们可以随时见到子女,尽享含饴弄孙、膝下承欢的天伦之乐;他们也可以在自家菜园种地养花,收获劳作的乐趣;他们还可以走街拜户,找几十年的老友聊天娱乐;等等。相比一般的养老机构,我们追求的是老有优养。这就是我们老年公寓的特点。”
陈雪峰豁然开朗,不禁鼓起掌来:“了不起!李书记,真了不起!我回去一定认真学习消化。”接着又打趣道,“你还有什么心得,不要藏私,都分享出来听听。”
李全兴也乐了,又喝口茶说:“那我再说一点,也是我最近思考的心得。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现在的小区基本都有物业,那么居民和物业之间有没有矛盾?我敢说几乎都有,很少听说两方之间互相是百分百满意的。不知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嗯?”陈雪峰向前倾了倾身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确实,现在各个小区普遍都存在着物业和居民的矛盾,那请你再谈谈对这方面的高见。”
李全兴双手比画着说:“我认为这也是规划的原因。当然,服务态度是一方面,但是有个客观原因是物业公司挥之不去的硬伤。你想想,在小区的建设过程中,绿化密度、车位配比、水电引进、管道安排、线路铺设等事项是不是在施工时就已经提前规划好了,而物业是在小区建成之后才参与进来。直白点说,物业就是接摊子的。”
陈雪峰笑了笑:“你这个比喻有点意思,确实很形象,请继续。”
李全兴接着道:“如果这个摊子底子好,物业公司就能省点劲,管理起来也更为顺畅。但如果这本身就是个烂摊子,那又凭什么去指望物业公司能经营管理好呢?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老小区普遍存在的老大难问题——停车难,停车区域严重不足,稍不留意就有刮蹭,业主对此意见很大,物业公司也苦不堪言,这就属于典型的烂摊子。规划时对车位考虑不周,预留数量不足,物业公司接手后又能怎么办?这是永远也调和不了的矛盾。再比如,水电、管道、线路等特殊设备都有专门的政府部门负责管理维护,像是否停水停电,物业公司根本没有权力去干涉。但这些方面出了问题,业主骂谁?我敢打包票,基本上矛头都会指向物业。闹严重点,不交物业费,物业的服务质量自然下降,业主进而更不愿交物业费,形成恶性循环。在这种情况下,你说两者能和谐相处吗?那只能寄望奇迹了。所以,这些问题都是今后我们在规划新小区时应该提前考虑进去的。”
陈雪峰认真听完李全兴讲话,感叹道:“真是太受教了。李书记,每次和你交流,我真觉得十分解渴尽兴,你简直就是一座宝藏。”随即,他追问道,“那我冒昧问一下,这个问题在山泉新村你是怎么实现平衡的?是规划时就通盘考虑进去了吗?”
李全兴摇头道:“刚刚谈的只是我的想法,想要真正落地,要走的路还很长。因为水电气等都涉及政府部门,所以就现阶段来说,村委单方面做这些规划意义不大,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必须靠上级政策推动,相关部门共同配合才行。”稍一停顿,他又略显骄傲地说,“当然,村委也做了一些实质性的尝试,比如考虑到居民和物业之间可能出现的矛盾,我们在山泉新村干脆就不请物业,实行村民自治。目前来看,效果非常好,但是否具有推广意义,这我现在不敢下结论。”
陈雪峰此时想起来,曾经看到过一篇关于山泉新村的经验介绍文章,里面提到了村民自治这块内容,让他很受启发。他“嗯”了声,瞥了眼时间,将笔记本合起来,塞回包里,端起茶杯道:“这趟不虚此行,令我大开眼界,受益匪浅,我回去一定认真学习消化今天的谈话内容,在全系统传达你的精彩见解。来,我以茶代酒,敬你。后面我还有事,以后我会经常来。”
李全兴也举起茶杯,热情道:“你太客气了,这些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浅薄想法。欢迎你随时再来,我们继续交流探讨。我也相信,随着社会不断发展,随着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进程的逐步推进,今后一定会有更好的理念和解决方式,让这些治理难点、痛点迎刃而解。”
陈雪峰肯定道:“那是一定的,我们期待着。”
两只茶杯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茶叶的清香,向外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