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流淌幸福之泉
第一批新房落成后,苍老的山泉村气质有了明显的改变。如果俯瞰整个村庄,会发现雅致的新房建筑群如同一颗颗硕大的闪亮珍珠,镶嵌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
那段时期,每逢村委开会时,李全兴总是特别喜欢与村干部一起,透过会议室干净明亮的玻璃窗,眺望着远处整齐划一的住房,看到与旁边沧桑的旧农居形成鲜明对比,心中感到无比畅快。他多次和村干部说:“大家不能懈怠,第一批住房虽然圆满交付,但山泉新村的建设才刚刚起步。”
干劲满满的村委班子首战告捷后,信心倍增,越发觉出新农村建设的重大现实意义,很快启动了第二轮新房的建设工作。
因为大气端庄的新居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以及首批入住村民产生的示范效应,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彻底放下了顾虑,踊跃投身到山泉新村建设的宏伟事业中。因此,当新一轮住房认购开始后,几乎剩余的所有村民都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加。很快,第二批房屋名额就尘埃落定。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是最好的模样,但现实终究不是童话世界,意外与坎坷时有发生。村委还来不及击掌相庆,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
随着第二轮山泉新村建设脚步的加快,征地范围也在相应扩大,难免涉及拆迁事项。而拆迁,无论何时,不管何地,都是个老大难问题。
尽管村委未雨绸缪,在破土动工前就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了《山泉村新农村建设安置办法》,其中明文规定了拆迁要求和补偿标准,并且办法公布后,村民们基本上表示支持,村委并没有收到反对意见,但当事情真的来临,却又是另一番光景。眼看自己脚下几十年的土地转眼间要上交集体使用,就仿佛在割裂自己的命脉一般,不少人还是下意识地产生了抗拒心理。再华丽的新居、再宽敞的住所,在溶于血液的领地意识面前,也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根据村委的安排,村干部分头前去协商搬迁事宜,怎奈村民们摆出了五花八门的理由。有的说,习惯了原来的住宅,暂时不想搬走;有的说,子女马上结婚,婚房刚刚装修好;有的说,搬迁是大事,要择个黄道吉日;等等。总之,理由不同,诉求各异。还有个别村民纵然一时找不到合理说法,但就是不肯挪屋。
当这些五花八门的信息反馈回来,村委班子陷入了群体性焦虑,毕竟山泉新村的建设不只是盖新房的单一项目,而是严丝合缝的系统性工程。在推进新居建设的同时,村委还依照新农村建设的总体要求,在同步规划着全村土地的资源整合、产业的片区划分、经济的结构调整等,每项任务都有预期的时间节点。这盘棋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断不能因为拆迁工作,搅乱整个山泉新村的建设大局。
村委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开会讨论,决定采用最直接的方式,由班子成员分头组队,挨家挨户去做工作,苦口婆心地解释和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并结合各家各户的具体情况,有针对性地协商解决途径。在遵循安置办法所定原则的大前提下,能照顾的照顾,能变通的变通,距离新村选址地较远的住户,甚至可以允许延迟搬迁。
在这些住户中,村委最为关注的,莫过于江缪家基村的村民。
按照既定规划,山泉新村是在江缪家基自然村的原址上兴建的,故村委在组织第一批村民报名选房时,就优先考虑了该村村民,动员他们参加选房购房。这同时也意味着,相对于其他六个自然村,这个村的村民没有周转余地。为了不影响第二轮建设进度,他们拿到房后必须尽快装修搬离,腾出土地以建新房。
好在经过村委耐心细致的沟通,江缪家基村的村民基本都很支持并配合拆迁工作。即使个别家庭突遇意外情况,如家中老人刚离世,按风俗不能搬迁,但在与村干部真诚的交流中,对方也愿意舍小为大,作出一些让步和牺牲。
为此,村委专门写了一封感谢信,并制作成红榜张贴在公告栏内,标题是硕大的“感动山泉”四个烫金大字。信中,村委对江缪家基村的村民顾全大局的崇高境界进行赞扬,对这些可爱可敬的乡亲们为打造全村人的山泉之梦作出的无私奉献大加赞赏。经村委会研究,还决定酌情给该村主动搬离的每户人家发放额外关怀补贴金,借以引导和鼓励其他村民们主动配合做好搬迁工作。
几招频出,立竿见影,各自然村的搬迁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依然有一户人家,着实让村委碰了一鼻子灰。
这户人家位于江缪家基村相对边缘的地带。前几年,户主重新拾掇家里时,顺便把院子的围墙向外拓展,借机并入了一大块闲置土地。因无人过问,他便心安理得地住着,时间长了,住习惯了,认知就有了变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自家土地。因此拆迁时,矛盾不可避免地浮现了出来,在补偿费用上发生了纠纷。户主强势提出,自己圈用的土地也要补偿,并且因为自家拆迁面积大,任务重,购置新房时还要再额外给予优惠折扣。
“这怎么行?拆迁补偿都是有标准的,不能因人而异呀。”前往协调此事的村干部听后,果断拒绝。
户主也不含糊,干脆说道:“好,既然你说不行,那我也说不行,就这样耗着呗,看谁着急。”
村干部沉住气,苦口婆心地解释政策,说明原委。但无论如何做工作,对方就是铁板一块,毫不松口。村干部又气又恼,急得直跺脚,却无计可施。
户主用玩味的眼神望着他,轻蔑道:“都说风水轮流转,这下你们也知道求人的滋味了吧?”说着,冷嗤一声,“我知道你做不了主,也不为难你。这样吧,别耽误时间了,你赶紧去把能作主的人叫来。”
村干部憋了一肚子委屈,眼见围聚的村民越来越多,担心把事情闹大,无奈之下只好打电话给李全兴,如实报告了现场情况。
厚实的嗓音从电话中传来:“知道了,我马上过来。”让村干部心里顿觉踏实许多。
李全兴满面阴云地赶到现场,一把将村干部拉到自己身后,站到户主面前,示意道:“有什么需求请和我说。”
户主上下打量对方一番,又把要求重新复述一遍。
李全兴声音严肃浓重:“你这是无理取闹。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你圈的这块土地本身就是集体的,无端占用这么多年,没有收你的租金已经是网开一面,你怎么还能要求补偿呢?”
“你……”见被一语戳中要害,户主自知理亏,瞪大眼,气呼呼地将头转向一边。
李全兴波澜不惊地继续道:“再者说,新房定价标准是经过村民代表大会表决通过,也公示给大家看过的。现在村委是按规矩办事,一视同仁,怎么可以搞特殊化?”
对方眼见节节败退,不由有些恼火,提高嗓门嚷道:“你说话注意点,现在是你们村委求我,而不是我求你们!”说完,冷哼一声,抱臂摆出无所谓的姿态,“废话也别多说,反正我条件就摆在这儿,你们不答应我就不搬。”
“大言不惭!”李全兴火气“噌”地窜上来,眼神凌厉如剑,毫不畏惧地怒斥道,“什么叫我们求你?村委这么做是为了改善乡亲们的居住环境,为大家做好事。你也是山泉村的一分子,不想着给村子作贡献,还净添乱,你是揣的什么心思?不要摆错自己的位置!”
此话引起了围观村民的共鸣,周围人群指指点点,现场很快形成了一边倒的言论倾向,纷纷劝户主要识大体、顾大局。
李全兴攻势不减,继续摆事实:“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对拆迁补偿方案有想法,有自己的考虑,那么当初村委公开征求意见的时候,你为什么只字不提?现在倒好,已经实施了,你又跳出来闹,这是什么道理?还有没有规矩?”
户主此时,丝毫没了反驳的底气,干脆缄口不言。只见他突然扭头愤愤然转进院子,死死地闭上门。
李全兴有些惊诧,气呼呼地立在原地,村干部也显得手足无措。个别村民凑上来安慰道:“李书记,你消消气,别和他一般见识。”
这次沟通不欢而散,让李全兴心里像横降了一座山。返程路上,村干部望着垂头不语的李全兴,几次想上前劝慰,又因不知如何开口,忍住了那份冲动。
李全兴脚步不停,脑中同样也没停,反复琢磨着刚刚的情形。在全村上下对建设山泉新村呼声如此高,且纷纷主动为新村建设让路的情况下,这户村民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提出明显过分的要求?真的是见钱眼开,还是另有隐情?他的话语中频繁出现“求”字,是不是曾经找村委办事受过怠慢,才因此结恨?
几种可能性交织在一起,亦真亦假。走了一路,李全兴虽没得出确凿结论,但却再次激发起他不破难题誓不罢休的干劲。困难多一重,成功的价值也就多一分。他决定从现在开始,自己要亲自抓这个典型问题,不管对方是什么原因,一定要拿下他。
次日起,李全兴便带着村委副书记江金岳,每天下班后都去登门做工作。可鉴于初次交锋所产生的分歧,双方心中都已留下不小的隔阂,无论怎么沟通,实质性问题总是达不成一致。
连续三天下来,江金岳有些泄气了,面现沮丧之情,放弃的念头不断涌现。李全兴察觉出他的情绪波动,鼓劲道:“我们是要做大事业的,成功的路上哪能没点坑坑洼洼,一定不能放弃。就算是铁棍,我们也要把他磨成针。”
时间跟着日升月落的节奏一点点溜走,户主依然油盐不进,协商陷入了胶着状态。眼见第二轮新居预定的动工日期逐步逼近,李全兴望着每日翻过的台历,不禁暗暗揪心。
这天下班后,李全兴对江金岳说:“我们没时间和他耗下去了,今晚无论如何要把这座山攻下来。”
“今晚?”江金岳满足忧虑。
“是的。”李全兴目光坚毅,斩钉截铁地说,“今天可能会谈到很晚,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江金岳苦笑一声说:“只要能谈下来,熬个通宵也没问题,只是……”可能是怕扫了李全兴的士气,他紧急刹住了话头。
李全兴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走吧,战斗马上开始。”
孰料,当晚的情况比前几日还要糟糕,李全兴万万没有想到,这次户主竟然连门都不开了。得知还是两人来访,户主留下一声不耐烦的嘶吼,“你们这根本不是求人的态度,不答应要求我是不会搬的”,便再没了动静,任凭如何敲门拍门都无济于事。
时值寒冬,两人在院门口冻得瑟瑟发抖,多次打电话给对方,但一直被挂断,不含情感又不停重复的语音提示像是呼啸不止的寒风猛烈灌入,让两人的心如坠冰窖,似乎陷入了毫无回旋余地的僵局。
江金岳叹了口气,一团浓浓的白雾从嘴中散出。他使劲搓搓手,才感觉稍微暖些,但看到紧闭的大门,一股凛意又登时袭来。他落寞劝道:“李书记,要不我们回去吧?面都见不到,怎么可能解决问题呢?”
李全兴摇摇头表达了态度,尽管知道江金岳说的有道理,但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他在门口来回转了几圈,掏出手机,又一次呼叫被挂断后,他用冻得通红的双手哆嗦着编辑了一条短信:“天寒地冻,万家灯火,你在屋里全家团圆,我们在外受着饥寒。我们没有做错事,更不欠你什么,本不用在此遭罪,但还是义无反顾。苍天有眼,大地有灵,我们不是为自己求利益,而是为全村乡亲们的未来幸福着想,顶天立地,问心无愧。你也是山泉村的一员,请你想想,就因为你的固执,山泉新村建不起来,连累了几千名乡亲,这是多大的罪过,这会让大家以后怎么看你?你还能否在乡亲们面前昂首挺胸?我们不能勉强你做决定,但请你深思。”
消息发出后,李全兴赶紧把手揣兜里,冻得打着寒战对江金岳说:“再等等吧。”
至于等什么,李全兴心里也没底,或许是在等一个契机。
庆幸的是,短信有了效果。没过一会儿,门突然被拉开了,户主出现在门口。望着厚衣紧裹的两人,刚硬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堪,语气软下来:“李书记,江书记,天怪冷的,你们别站在这儿了,赶快回去吧。”
李全兴盯住他,坚定地说:“你能够出来我很欣慰,但今天是最后期限,山泉新村第二轮新房开工在即,我们不能走。你的决定事关全村父老乡亲们的幸福生活,我必须得到你的明确答复。”
户主见李全兴坚持不退,显得很犹豫,支支吾吾道:“李书记,你让我再想想。”
李全兴点头道:“没关系,你可以想,我们就在这里等你想出结果来。你想一分钟,我们就等一分钟;你想一晚上,我们也可以等一晚上。”话语中透着不容置疑的硬气。
户主表情有些复杂,右手微攥成拳上下晃动,似乎纠结不已。片刻后,他干脆“呼啦”一下把大门彻底拉开,开口道:“那个……李书记,要不你们俩到我家吃个晚饭吧。”
李全兴拒绝道:“不必了,你吃吧,我俩带了干粮过来的。”说着,他从包里摸出两块饼,递一块给江金岳。对方心领神会,两人当场啃起来。
这次轮到户主无措了。他再次尝试邀请两人进屋,依然被李全兴拒绝。原地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过了一会儿,户主重新回屋搬出三张凳子,自己陪着两人靠在墙边坐了下来。
户主的这个举动,让李全兴着实有些意外。在那个瞬间,他感觉到,眼前这位难缠的户主也并非那么蛮横无情、不讲道理。他恍然意识到,说不定是自己前几天的工作思路出现了问题。
这样想着,李全兴便不再谈搬迁之事,而是拉起家常,从小时候的苦难日子到今天的小康生活,从家长里短到社会发展,从自己摸爬滚打外出办企业到满怀激情回村干事业,等等,全凑着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侃侃而谈。在李全兴的引导下,户主越说越兴奋,中途还特意跑回屋内取出一瓶酒,边喝边聊。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户主面色发红,越聊越动情,忽然他话锋一转,面现愧疚地说:“李书记,不瞒你们说,我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实在上不了台面。我确实有自己的心思,今天我就向你坦白,我之所以这么坚持,一方面是为争口气,因为我对过去的村书记实在恨之入骨,失望透顶。你不知道,江书记应该知道,我曾经有事找过他多少次,每次都拖拖拉拉、含含糊糊,到最后连个面都见不到了,随便找个人把我打发走,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
“嗯。”李全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户主又抿了一小口酒,继续道:“还有就是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老父亲对这片土地感情很深,他年纪大了,脾气又犟,无论如何不愿意搬走。当然,我们自己也有小算盘,想着闹一闹,说不定能占点便宜。”
李全兴这下彻底明白了缘由,真诚地说:“你愿意把心里话告诉我们,说明对我们很信任,这一点我非常感激。不过拆迁补偿和新房购置标准都有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其他事情村委可以照顾你的具体情况,但这个确实不行,否则,我们就是对其他乡亲不负责任,希望你能理解。”
户主红着脸点头道:“我理解。这一年来,虽然我和你们接触不多,但村里的变化我都看在眼里。尤其是今天和你们聊这么长时间,我也摸透了你们的心思,知道你们是真心为村里好、为大家好。我要向你们道歉,给你们的工作添麻烦了,对不起!我答应你们,明天就搬家。”说完,起身向二人深深鞠躬。
李全兴与江金岳慌忙站起来,将对方扶起。
江金岳插空问道:“可是你父亲不同意怎么办?”
户主轻松地说:“没关系,我去做他的思想工作。既然村委都换了,我们也要顺应而行。”
心中的疙瘩终于解开了,三人相视而笑,酣畅淋漓。在早已跌至零下的低温中,每人都觉得身上有股暖意在流淌,消弭了寒凉、驱散着冰冷。
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临走前,李全兴难掩兴奋地握住户主的手,用力说:“我代表村委,代表全村乡亲们感谢你。”
此时已是深夜两点半,宽阔平整的路面上覆盖着薄薄一层冰,一脚踩下去,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眼前的空气被氤氲月光照亮,让这个沧桑的村庄显出端庄的容貌。解决了这户人家的难题,两人兴致高亢,有说有笑地行进在返程途中,那些李全兴刚回村不久就竖起的路灯,此刻正从高处投下温馨的光亮,照亮着两人回家的路。
人的问题解决了,事的问题就顺了。在村委的大力推进下,山泉新村第二批新房建设工程快马加鞭地开展着。很快,这轮分房的日期又近在眼前。
针对分房选房问题,村委专门召开会议。李全兴拿出第一批选房汇总表,分析道:“第一批分房时,我们采取的是每户轮流抓阄,随机确定房号的形式。公平是有了,但偶然性太大,确实不科学,也有人向我反映过,不够人性化,村民的自主权没有得到充分尊重。后来,我向搬进去的乡亲们了解情况,谈到这事时,我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人对选房结果不满意。比如有些腿脚不利索的人抽到了顶楼,那么上下楼梯就非常不方便;再比如,有的个别人家闹过矛盾或关系不好,却抽成了面对面的邻居,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尴尬得很,两家人心里都不舒服。”
有人附议道:“的确如此,不过随机分配下,这种情况在所难免。如果村委插手重新调整,那不仅有损公正性,更会削弱抓阄的原本意义。”
另一人补充说:“何况众口难调,村委即使干预,也不能保证大家百分百满意,到时还容易落下话柄。”
李全兴认可这些顾虑,提议道:“事实虽然如此,但既然发现村民的需求,我们自然不能置之不理。毕竟村委工作的初衷就是要让村民们满意。他们如果不满意,我们就想办法让他们满意。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思路。”
一声疑问响起:“可是换什么思路呢?”
李全兴认真地解释道:“首先我们要搞清楚,村民对房子不满意确实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一家人内部可能都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根据我的了解,有的家庭老年人想要低楼层,图个方便,而年轻人想要高楼层,为了清静。在这点上,我们确实没法替每个家庭做主,但是我们分房的方式是可以改进的。”他也不等别人插话,便继续说,“这段时间我琢磨了一下,觉得是不是可以这样,我们采用打包抓阄的方式。比如五层楼的房子,除去一楼的老年公寓,还剩四层,每层有两户人家,一共就是八户人家。我们发出通知,让村民们根据各自家庭关系的亲疏远近,自由搭配组合,然后以每八户人家为一组来进行抓阄。不是抓房号,而是抓单元号,至于具体哪一家住哪一户,则由这一组的八户家庭自行协商。没有组队成功的家庭,则在最后安排单独的房源抓阄。这样的好处,就是既减少了抓阄数,又最大限度地赋予了村民们自主选择左邻右舍的权利。也许结果依然不能百分百满意,但我想较之以前,满意度一定会有很大的提升。”
大家听明白了,“这是个好主意。”立即有人赞同。经过表决,这一提议全票通过。
第二天,一张红色喜庆的告示醒目地贴在公告栏中。村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选房方式,新鲜好奇之余,纷纷利用休息时间互相走访,寻找意向中的组合邻居。
到规定日期后,村委便开始着手组织抓阄单元号。由于抓阄数量大大减少,不到一个小时,该工作就顺利完成。
山泉新村分房抓阄现场
正如李全兴所料,本轮分房后,村民的满意度有了大幅度攀升,甚至还有意外收获。第一批分房后,有些邻里关系不融洽,导致对双方共享的楼梯、过道等公共场所的环境卫生视而不见。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人故意在这些场所扔垃圾。一旦保洁人员来不及清扫,便会滋生飞虫,异味弥散,生活质量被直线拉低,村委对此苦无良策。而第二批分房后,邻里彼此间关系融洽,不仅相互见面热情招呼,就连公共卫生区域也争抢负责清理,安静、舒适的环境回来了,村民的幸福指数也有了极大提升。
除此之外,在新居施工的同时,村委对山泉新村的配套设施建设也在同步推进,丝毫没有耽搁。村民入住后不久,村里的便民服务站、商店、卫生室、老年活动室、小剧场、健身中心、休闲广场等就陆续建成,共同增添了山泉新村的新农村时代气质。为了凸显乡村美学,村委还在新村内外种植了大量花草树木,使得山泉新村草木葱翠、生机盎然。“远看像林园,近看像公园,细看是农民生活的乐园。”华西村老书记吴仁宝曾经形象生动描绘的新农村新景象,如今在山泉村也真切地呈现了出来。
斗转星移,光阴荏苒。山泉新村的建设就这样一轮轮扎实推进着,村委为之倾注了极大的心血,村民为之投入了满腔的热情,镇党委也始终关注着建设进展。百倍其功,终必有成,原定的五年计划,仅用了三年多便走完全程。据统计,山泉新村的建筑总面积达30多万平方米,总投资约3.8亿元,别墅、多层、高层等不同类型的161幢新居整齐排列。
更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新村入口处耸立起一座假山,它是用形状各异的太湖石堆砌而成。山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流水从洞中汩汩而出,注入一条清澈的小河之中。这条新开挖的小河穿村而过,直通村外的自然河流。新村中心是一座充满现代气息的村民广场,鸟语花香,绿草茵茵,清晨老人们在这里锻炼身体,各种健身器材一应俱全;傍晚年轻人在这里休闲娱乐,亲水平台、演唱舞台、凉亭吧台称心合意。而这,都是李全兴自己的构思。
环望当下之山泉村,一排排、一幢幢崭新的、高质量的住宅楼雅然静立,多种户型、多种面积可供选择,各种配套、各种设施应有尽有。道路的硬化、村庄的美化、夜间的亮化、环境的净化,使村容村貌焕然一新。走进山泉新村,到处绿树成荫,鸟语花香,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绿水环绕,流水淙淙,水乡风韵拂面而来。
从此,山泉村改变了无山无泉的历史,实现了华丽转身,成为名符其实的山泉村。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澎湃不息的大潮中,又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新农村乘风破浪、崭露头角。
这个曾经飘零散落的村庄历经了三轮新房的建设、原有老房的拆迁、配套场所的落地和景观绿化的布局等规模浩大的系统改造后,获得了涅槃重生。新村建成的第一天,村委班子集体站在河边的护栏旁,面向村民,攥紧拳头,自豪地宣布:我们要让山泉村成为流淌着幸福的美丽村庄。
2010年7月,在山泉新村第二轮新居建设正火热开展之际,一个机遇悄然来临。如同“三置换”的出台助力山泉村突破政策瓶颈一样,对村委来说,这又是一次雪中送炭的及时雨。
那天,若透过村委会议室的玻璃窗,便可看到李全兴红光满面地向大家展示着两份文件,神采飞扬,娓娓而谈。村干部围桌而坐,仔细倾听。时而点头,时而惊呼,时而掌声四溢。
让李全兴如此兴奋的这两份文件,是不久前江阴市人民政府下发的《关于历次被征地农民和被征地农民中就业年龄段人员参加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的意见》和《关于进一步完善被征地农民基本生活保障制度的意见》。
根据这两个《意见》规定,符合条件的山泉村村民均可参加城保;缴费年限从2009年12月31日起,按照其实际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时间向前折算,最多不超过15年;所需缴纳的基本养老保险费以历年公布的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缴费基数下限乘以所对应的历年缴费比例确定,总计31895元,其中个人缴费8086元,剩余部分由开发区、市、镇(街道)财政按比例承担。缴纳这笔费用后,村民到龄就可以按月领取养老金,比如女性满50岁后,每个月可领到一千多元钱。
这两份《意见》的内容深度契合了山泉新村“新”的内涵。它所带来的重大利好,即便是见惯世面,经历过大起大落的李全兴,内心也不能毫无波澜。他按捺不住激动,眉飞色舞地向大家解读:“村委这两年花大力气盖了很多房子,做了很多布局,山泉村已今非昔比,乡亲们都说,这让他们很有面子,确实,我们也感觉很有面子。但从村委的角度来说,我们要面子,也要有里子,如果说山泉新村的建设是面子,那么乡亲们的生活保障就是里子。为什么有很多年迈的农民依然坚持下地耕种?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缺乏保障。对他们来说,不耕种就没有收入,不干活就没法吃饭。所以面子固然重要,但没有里子,那就华而不实。再者说,我认为市里之所以强调三置换,最终落脚点就是置换城镇保障这条。没有这条,一切白搭。”
李全兴介绍完政策,将任务当场布置下去,要求村干部要即刻进行彻底地宣传和动员,做到村里符合条件的村民全部参保,搭上这趟政策车,一户一人都不能落下,应保尽保。
村干部们肃然表态,表示这是对村民极为利好的政策,一定会全力为大家争取。
可理想的大道一帆风顺,现实的道路往往崎岖坎坷。由于山泉村几十年衰落积累下的病根,导致许多村民手中几乎没有积蓄。再加上新农村建设热火朝天,村民的绝大部分资金已投入买房和装修中,不少人都没有富余的存款。此外,还有个致命的关键问题,许多村民的思想囿于现状,并没有意识到这项政策的长远意义,认为是在花冤枉钱,内心有抵触情绪。
文件有要求,所需缴纳的基本养老保险费次月底前必须缴纳完毕,逾期不再受理,这让村委感到时间非常紧迫。村干部们绞尽脑汁去做村民的思想工作,鼓励他们抓紧参保,甚至还专门召开了一次动员会,将没有参保的村民聚在一起,再次重申参保的重要性。可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再想扭转并非易事,村民们舍不得这份“冤枉钱”,不以为然地躲闪着话题,反倒有人认为是村委小题大做了。
眼看着怎么都说不通,李全兴着急上火了,一反平常对村民温和的态度,拍桌子强势命令道:“这是你们未来的生活保障,哪怕是借钱,你们也一定要给我交上,一个都不准少!”李全兴突然动怒,确实起到了震慑作用,村民们神经一颤,会场静谧无声。
近一个月来,经过村干部苦口婆心的反复劝说,不管主动被动,也不论情不情愿,符合条件的村民最后基本都缴足了费用,仅剩两人因家中经济条件极度窘迫,实在拿不出这近万元钱,不得已决定放弃。到了缴费截止的最后一天,村干部不敢隐瞒实情,如实向李全兴作了汇报。获悉情况后,李全兴二话不说,自掏腰包为这两人垫付了费用。
两人听到消息后,哽咽无言,拎着新买的水果,含着热泪相约到村委拜谢,表达自己最滚烫的敬意。
幸福路上,一个都不能掉队,这是村委对全体村民的承诺。当几年后,那些曾经心存犹豫的村民开始逐月领到养老金,那些认为村委多此一举的乡亲看着发到手中的真金白银,才真正体会到村委当初“逼迫”他们参保竟是那么感人和温馨。
山泉新村流淌的幸福,因为这一步,有了更坚固的保障,也因为有了保障,新村内才处处庭院飘香。
根据词条释义,村民委员会是行政村的村民选举产生的村民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和自我服务的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可见,村委会本应在村庄治理中承担着重要的作用。可由于领头人迈错了步、带偏了头,致使在2009年前的几十年间,山泉村的村委会如同虚设,反而起了助纣为虐的消极作用,自从李全兴上任后,情况才有了根本性转变。
一桩桩小事,一点点变化,一丝丝拉近,特别是山泉新村的落成,让村民们终于放下了心中包袱,打破了村两委和村民间长久以来的厚重隔阂。对村民来说,村两委变成了大家庭,为成员们的幸福生活而倾尽全力,无怨无悔。作为“家长”的李全兴更是率先垂范,鞠躬尽瘁,从不索取一分钱的回报,偶有村民家中遭遇突发困难,他还会自掏腰包,帮助其渡过难关。这些年来,李全兴每年都定向资助镇里二十多位贫困大学生,并将上级考核奖励的几十万元工资和奖金全部捐赠给村慈善基金,以无私的善举引领着山泉村的民风新风。
李全兴心系山泉的大格局令人敬佩不已,村民们都亲切地称他为义工村官和慈善家。对于不求名利的李全兴来说,何种称呼或者名头并不重要,甚至在不经意间,他还偶尔会想起刚回村时被称为“畜生”的场景,不禁释然而笑,曾经让他心凉如冰的记忆,如今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在村民眼里,李全兴是“家长”,但在父母那里,他又是个孩子。
这短短几年间,为了打赢山泉村的翻身仗,李全兴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山泉村新农村建设的宏大事业中。过度的劳累悄然蚕食着他的身体健康,尽管他心无旁骛,并未察觉,但关爱有加的母亲一眼就发现了异样。她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为他人的幸福劳心焦思,面色一天天憔悴,疼在心里,又不知如何相劝。
趁着一日,李全兴回去看望,母亲一把拉住他的手,略显难过地说:“儿子,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担心打扰你工作。”
李全兴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娘,你怎么这么客气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哪怕是批评我、骂我,都无所谓,我洗耳恭听。”
母亲叹口气,语气中满是担忧:“以前听你说要回村工作,我是支持你的,这既是你自己的选择,也是组织和村民的信任。但我实在没想到,这才几年,你看看你都忙成什么样子了,几乎没有一天休息日,天天向村里跑,弄得脸色蜡黄,头发也白了不少。你离家闯荡也几十年了,就算以前在万事兴集团,我也没见你卖命到这个程度。你身体本来就有病根,医生还多次嘱咐过你不能太劳累,你全当耳旁风,一干起活来什么都不顾了,这样下去,怎么吃得消?”说着,母亲的牵挂之情涌上心头,眼眶缓缓变红了,泪珠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李全兴看着难受,忙安慰道:“娘,你放心,我身体好着呢。以后我会注意的,我心里有数。”
母亲摇摇头说:“看你这么拼命,我怎么能放心呢?”犹豫一会儿,她还是开口道,“我就想问一句,你和我说实话,你觉不觉得苦?要是觉得苦,觉得累,那你就和镇领导提申请,还是回集团吧。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骄傲。”
李全兴望着满头银发的老母亲,心中荡漾着温暖。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抿起嘴想了想才说:“娘,这样讲吧,其实我现在的状态和你诵经念佛是一样的。你念经的时候累不累?我想那么长时间一动不动,一定是累的,对吧?起码腰酸背痛是肯定的,但你觉得苦吗?”
母亲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但还是有些不理解:“儿子,可你图什么呢?难道真的只为了大家口中那声好吗?这值得吗?”
李全兴真诚地看着母亲说:“娘,还是刚刚那句话,我和你诵经念佛是一样的,我什么都不图,就是图个心里踏实,只不过我们俩的表现方式不一样。”
母亲听懂了,终于放下顾虑,拭去眼泪,舒心地笑出来。她慢慢将李全兴的领口整理好,柔声道:“既然你能这样想,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不过,记得一定要多注意身体。你要知道,村里离不开你,家里更离不开你。”
这下,轮到李全兴的眼睛湿润了,母亲的关切之语不停地触动着他柔软的情感神经。他轻轻地拥住母亲,在耳边回答道:“娘,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