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她们共同的激情时代,先是李花开突然告诉陆婧她要结婚了,对方是虽城的远房表哥。李花开说,表哥在街道办的一个镜框社画出口彩蛋,陆婧嗤之以鼻地抢白道,那也叫单位呀。李花开说就算不是单位吧,可他有房,私房,独院。硬道理在这儿呢,陆婧想。
李花开是当年系里的美人,有男生为她那长而柔韧的脖颈献过诗。她的脖子洁净、细润如骨瓷,女孩子拥有这般脖颈,会显得傲然,且十分方便左顾右盼。可她并不自知自己有条好脖子,不会搔首,亦不懂弄姿,还常常爱犯轴脾气。轴,在北方语系里通常形容性格而非品德,和一根筋、死心眼相近。李花开穿家做布鞋,常年背一只紫红两色方格交织的土布书包,好比特意拿自己乡村出身的背景示众,她家在离虽城百里外的山区,穷。大二时,一次李花开的下铺丢了几张饭票,认定偷窃者是上铺的李花开,李花开激愤地绝食两天以示清白。第三天,同宿舍的陆婧强行背着李花开到校医务室去输生理盐水、葡萄糖。过了一个星期,下铺的饭票找到了,在她送回家去洗的一包脏衣服里。和李花开不同,陆婧家就在虽城,工作之后仍然和父母同住。李花开住印刷厂的集体宿舍,周末经常被陆婧拉着去家里吃饭。陆婧记得母亲第一次见到李花开时还感叹了一句:真是高山出俊鸟呢。
冬日的一个周末,陆婧随李花开去了她将要嫁进去的私房、独院。推开吱嘎作响的单扇榆木院门,眼前的院子只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夹道一侧仅两间西屋,另一侧是院墙,院墙即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墙,若从西屋推门出来,仿佛走几步就能撞墙。虽不能比喻成开门见山,却可以说是出门见墙,西屋窗下整齐地码着蜂窝煤,挨着蜂窝煤的,是被旧提花线毯盖着的同样码放整齐的大白菜和鸡腿葱,叫人嗅出过日子的烟火气,当年的陆婧们不屑于这类烟火气,眼前的蜂窝煤、大白菜只让她相信,李花开真的要结婚了,李花开说这是表哥的爷爷留下的一点房产,爷爷从前是个经营南方竹货的小业主。想必,经过了一些事情,这院子是被挤占去了大部的剩余吧,陆婧思忖。
那天陆婧见到了李花开的表哥,一个微胖的长发青年,李花开叫他起子。起子热情地和陆婧握手,三人进屋后他还伸手从李花开肩上择下一根头发,或者不是头发,是线头,或者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愿意让人看见他在她肩上择。这个表示关切或男女关系不一般的动作让陆婧觉得多余,但那感觉仅仅一闪,因为房间正中一只铸铁蜂窝煤炉子引起陆婧格外的好奇。那本是一只普通的青黑色铸铁炉,圆柱形炉身,正方形炉盘。在暖气并不普及的时代,北方城市大多人家都有这类炉子,取暖、做饭、烧水,间或也充当烤盘:烤馒头、烤窝头、烤包子、烤枣。起子家这只炉子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它那锃光瓦亮的炉盘,陆婧还没见过谁家的铁炉子能有这样一尘不染,这样光明可鉴,这样泛着蓝幽幽光泽的镜子般的炉盘。他们围炉而坐,受着这炉子的吸引,又好像这神气活现的炉子才是这家的主人,乃至屋内所有家具的主人,炉子上坐着一把熟铝壶,壶中水已烧开,壶盖噗噗响着,壶嘴冒出缕缕水蒸气。起子拎起壶去给客人沏茉莉花茶,他把热茶端给两位女客,顺手抄起铁炉钩,从炉前铁畚箕里钩起同样锃光瓦亮的炉盖,半遮半掩盖住炉口,复又将水壶错开炉口坐上炉子,这样水能保温,炉口减弱的火力也不至于把壶烧干。陆婧喝着热茶,问起这炉盘如何能这般明亮。起子说用猪皮擦的。他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天必擦几遍,即使在肉类凭票供应的年代,也总能想法子省出指头长的一块猪皮供炉盘去“吃”。擦了二十几年,生是把一块粗糙的铁炉盘擦成了镜面。母亲去世后,他接过这活,有空就擦,才保持了这炉盘的成色。
陆婧喝着热茶,想着一个大小伙子除了画彩蛋,就是手持一块猪皮在炉盘上擦呀擦的,她好像还闻见了猪皮蹭上热炉盘那嗞嗞的响声和轻微的油烟,不臭,也不香,看看李花开,李花开显然对猪皮擦炉盘不感兴趣。煤是金贵的,她家烧柴火灶,上大学之前她就没见过铁炉子,也很少见过真的煤。结婚以后起子会让她擦炉盘吗?她可不情愿。这需要耐心,更多的是一种情趣,就陆婧对李花开的了解,她不具备这方面的情趣。出了那院子,李花开只问了一句:你说值吗?陆婧没有回答,眼前只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李花开对她讲过的一个中学同学名叫锁成的,和她同村,后来她考上大学了,他没考上。
几天后,一个坏消息震惊了她们:当年那个下铺的母亲,因为厂里分房不公平,吞了过量的安眠药。李花开说,房比命大吗?陆婧说,房是命的一部分吧。李花开又问:你说值吗?她没有听见应答,很快,她嫁给了表哥,很快,陆婧也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