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

一路上,章平都教着雯雯学习观察云彩。

雯雯简直是一个不出声的动物,她恨他。母亲的自杀让他们父女关系疏远了。旅途中的每一天,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坐在越野车的右前座上,戴着耳机,不知疲倦地望着前方,耳机里放着她母亲喜欢的音乐,那些古典的、现代的音乐。

女儿的音乐修养来自她的母亲。那么,来自父亲的有哪些呢?他在想,也许,就是对远方的渴望,对可能事物的向往。不然,她不会想着要去北美那所大学去上学,离家和父亲远远的,远到谁都不能再影响她。

在路上,如果她感觉比较疲累了,就会解开安全带,从座位之间的缝隙爬到后座上去,蜷缩在座位上就睡着了。

很多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尤其是在旅途开始的一些天。章平能够识别各种各样的云彩,她不吭声,他就自己说:

“出门的人,看云是一个本事。云彩是水汽凝结形成的,很轻盈,就浮在半空。高空的云,一万多米高的云也有,有中层的云,五六千米处的云很常见,还有两三千米高的云,以层云居多。可不要小瞧云彩,云彩是各种天气的表征。看云的形状,就知道什么天气就要来了。比方说遇到积雨云,就是要下雨的云。你就得准备躲雨。”

雯雯把脑袋放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倏然闪过的树影。在西伯利亚,树木浓密得就像是化不开的绿色颜料,又稠密又安静。可以看到白桦树、松树最多。走啊走,路上的风景令人迷醉。

这一天,透过汽车前挡风玻璃,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朵奇怪的云彩。

雯雯问他:“那是什么云?”

“云彩预示不同的天气。那朵云,看上去有些奇怪,是不是?这朵云是穿孔云,它还有一个学名,叫作‘雨幡洞云’,是一种中高层的云。它就像是长着尾巴一样,云层中有液体凝结后形成下坠,你看,它形成了一个拖坠着的尾巴,这个尾巴在高空中,其实是云中的冰晶。”

“既然它变重了,怎么掉不下来掉到地上呢?”

“是啊,按说这拖坠着冰晶的云尾巴会掉下来。由于重力的原因,冰晶会往下坠,但在下落的过程中它遇到上升气流,上升气流是温暖的,这些冰晶在大气中又迅速融化了。这就形成了这种漏斗式的云。”

“雨幡洞云,很好听的名字。”

“雨幡洞云的形成,往往和比它更高的卷云有关。卷云里的冰晶掉到了云朵中,在云彩中形成冰核,冰核带动冷凝的冰晶,形成了雨幡洞云。另外,一架飞机在穿越云层的时候,会以强大的尾流形成涡状尾迹,由于有温度差异,会形成蚕茧般的形状,也很奇妙。不过,这样的云茧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变化,长长的云茧拉长,又像是空中的潜水艇在游动,然后,才慢慢消散。云都是不断变化的。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生活不变的真理,就是它是在不断变化的。那是永恒的变化。”

说到了生活中的变化,雯雯看云的表情有点忧郁了。她一直想说的一句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

“你和我妈妈什么时候产生隔膜的?她的抑郁又是怎么造成的呢?”

章平手里的方向盘稍微抖动了一下:“雯雯,我想你一直有这个疑问。什么时候你妈妈开始出现抑郁情况的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抑郁是怎么开始的。自打你出生后,围绕着你的成长,很多时候我是缺位的。她可能对我有深深的抱怨,但这么多年过来,我和你妈虽然有时候吵架,可她的状态,她自己从来不说。她是一个很内敛的人。她的心就像是音符一样,很抽象,很丰富,我琢磨不透的。你妈妈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不喜欢劳烦别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你想想,她当老师,面对那么多孩子,当了多年班主任,工作压力大,可她从来不抱怨。就这么——直到去年,那一天,怎么说呢,她就,她就选择离开了我们,那是她——哎呀,我,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也在思考。你可以指责我,可我没有办法,谁能够想到,她就这么——,最终她就——”

章平说着话,他的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也哽咽了。他竭力让眼睛里的泪水不要掉出来。

章雯雯很冷静,她在思考父亲说的话。章平在余光中看到她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

这一路上,已经过去一些天了。他们本来不想很快谈到这件事,那就是,雯雯的妈妈林楠为什么自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是他们父女俩内心里的一个疙瘩,尽管他们最终都要面对,却又不知道如何解开,也不知道有没有最终的答案。

林楠的自杀发生在雯雯参加高考前一年。有那么一天,在他们都不注意的时候,她跳下了高楼。那幢高楼不是他们家的住宅,还在建造中。林楠身穿白衣,从十几层的地方跳下去,像是一朵红白相间的大花,凝固在大地上,也定格在他和雯雯的记忆里。

从那天以后,章平就哪里也不去了,他每天都要陪着雯雯,担心她有什么闪失,他们之间也不怎么说话。

雯雯变成了一个更加内向的孩子。那几年,个案化的安全事件时有发生。有人为了发泄不满,跑到学校门口去砍别人家的孩子泄愤。有人因为家庭矛盾和个人原因,在公交车上纵火,烧死了一些无辜的人。这些事件都让林楠的精神高度紧张,她不让章平外出去自驾游了,让他接送女儿每天上学。

那时候,他在学校门口等待雯雯放学出来,坐在车里,他的右手要摸着旁边座位上放着的一把方向盘钢锁。他想着,如果有人行凶,他就会冲出去用钢锁砸破凶徒的脑袋。这样的想象中的画面,在他的脑子里虽然练习了很多次,但因学校普遍加强了安保措施,最终没有实际发生。那种丧心病狂的行凶者毕竟极少,大家提高了防备,学校加强了防卫,凶徒也很快被绳之以法。

可林楠还是从高空下坠,陨落了。自此,章平在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守护一朵最弱小的花蕊那样,看护着雯雯。每一天,都是在雯雯睡着了之后,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来,许久也睡不着。

林楠的自杀,让父女俩的关系陷入隔膜和疏离的状态。女儿对他的敌意和抵触都是有的。他也小心地不去触碰这个事情,避免和女儿谈论到林楠。偶尔不慎说到了“你妈她喜欢——”,结果,两个人的脸色立刻都变了,就说不下去了,雯雯就会转身走开。

他们家突然发生的变故,不仅被周围人议论,也是章平精神上的一个巨大包袱。林楠被诊断为抑郁症有几年了,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药,她没有能够治好自己的病,这让章平的内心积聚着无尽的内疚和自责。

林楠去世之后,他才体会到,雯雯自出生到慢慢长大,一直到上高中这一段时间里,妻子所付出的辛苦很不寻常。回想起这十多年来,他确实对家庭疏于照顾。一有时间,他就和驴友们上路,自驾汽车奔走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中饱览美景,完全不顾及雯雯的成长实际上很需要父亲的陪伴。

雯雯太小,不能带上她一起在野外行走。林楠对假期出游兴趣不大,她要备课,还要在假期辅导学生。雯雯基本上是林楠带大的,虽然她父母和章平的父母也都来帮过点小忙。但在雯雯出生的头几年里,他们还没有退休,也不能花更多时间帮忙照看雯雯。

为了给她减轻负担,家里雇了保姆,她父母只要是来帮助林楠带雯雯,每月也都开一笔钱。这样的安排,在生活层面上来说,是没有太多可以挑剔和抱怨的地方。凡是用钱能解决的事情都是好办的,他们家恰恰是殷实之家,能支付所有家庭开支和相关人的酬劳。

一切都是相当圆满的。可圆满中的世界,总是要发生状况。肯定就是在这一阶段,工作上的压力和带雯雯成长的压力,以及丈夫常常不在家,需要林楠面对的很多事情的压力和烦恼都得不到纾解,林楠的精神逐渐走向了崩溃。

章平后来回忆,此前没有过多迹象显示她的精神在逐渐崩溃中。前些年里,他从外面自驾回来,林楠还和他嘟囔几句,抱怨他不管家里的事情。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我的公司赚来的钱,足够咱们花了,对不对?其实,你愿意的话,完全可以辞职的,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到处走走看看。你也可以换个活法了。”

林楠就不说话了。她非常喜欢她的音乐老师的职业。那些年,建筑行业发展迅猛,章平参股的建筑设计公司生意很好,常常接到大单,收入可观。章平的收入是家庭收入的大头,远远超过一般的中产家庭收入。

林楠在中学当音乐老师的薪水与丈夫的公司收入相比,自然是不算多的。她和他的爱好恰恰相反,喜欢安静地拉琴、弹钢琴。音乐是抽象的,也是审美中高级的享受。她对心灵以外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们就像是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建构了同一个世界,然后,又打碎了它,使之变成了残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