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翁雁,来禀皆收悉。各人之钱亦照付,报未有遗失。家中诸人均平顺。惟生物高涨,维持绝指据。予收入因高物价大受困难。二哥每月补贴四五十万元,终不够开支。绍地米价每石六十八万元,皂每半块一万五千元,菜一千八百元一斤,鸭子每个一千五百元,麻油每斤一万九千六百元。阿赖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极乖。汝一切要谨慎。父字。十月卅日。
博物馆的展都去看了吧?有留心到那封手札吗——就是徐生翁写给儿子翁雁,抱怨绍地物价飞涨,什么米价每石六十八万、皂每半块一万五千元那封?
札末有一句:“阿赖胃口已好,要抱不肯停坐,人极乖。”
那个“阿赖”就是我。
翁雁是我爹爹。我的叔叔伯伯都叫我爹爹老四,其实严格说我爹爹行五。老四是从我娘娘那儿排的,如果从我爷爷那儿排的话我爹爹就得是老五。为什么?因为在我娘娘肩上,我爷爷还有一个大娘娘。大娘娘是在我爷爷三十岁那年病故的,据说是发痧不治——是啊,那年头好像什么病都能索人的命。老店王拢总七子三女,大娘娘留下一儿一女,另外六个儿子两个女儿是我娘娘生的。
我爷爷生于光绪元年,光绪元年就是1875年,鉴湖女侠秋瑾也生于这一年,那个做过状元夫人的赛金花好好像也生于这一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早些年看过她的传记。但她们都比我爷爷小,我爷爷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比生日哪个大得过伊?老店王死于1964年,阳寿八十九岁——绍兴人说“九难过”嘛,那一年我十六岁。
对,我跟我爷爷一道生活了十六年,我是看着伊过背的。我爹爹那时在上海货物税局谋差,但家眷却一塌括子都留在老家。
爷爷晚年一直住在这里。对对,这地方就是老店王润格上署的“东郭孟家桥三十六号”。门牌号码调龙灯样换,地方还是这地方。那时属城郊,极为偏僻。后来城市像摊大饼越摊越大,原先白墙黑瓦的平房大多都被拆了,只保留下东边这么几间。西边本来有一爿早竹园,还有个弄堂,现在都建了楼房。后司门的河倒还是那条河,埠头和踏道也还大体保留着原先的样貌。
因为地势低,加上毗邻竹园,书房时不时有老鼠出没,老店王就养了只大花猫。饭时,我时常看见伊从自己碗里小心翼翼拨出一些饭菜来饲猫。
这屋里已经没什么旧物了。噢对,这眠床是伊困过的。夏天青草蚊子多,床架上会搭个青纱帐。喏,那张照片也是旧物。那时候摄影已勿稀奇,但老店王好像不喜欢拍照,一辈子就留下了这一张半身照,现在各处在用的全都是这一张娘本翻印的。爷爷属猪,可整天虎着一张脸——照我们绍兴话讲,是很“威势”。他极少笑,我基本没见过伊笑,孙辈们聊起来似乎都想象勿出伊笑的样子。你们看看——是不是板着脸,好像谁都亏欠伊似的?
爷爷极少出门做嬉客。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明明整日宅家,却从来不帮娘娘做家务,百事不管,眼鼻头底下扫帚倒了也勿晓得扶一扶。老店王还时常深更半夜勿困。据我娘娘讲,落雪天公早起,道地屋顶都积起尺把厚的雪,爷爷的房顶却总有一个勿积雪的“坑”——那底下是他放灯烛的地方。“灯油那么贵,老死尸就勿晓得日里写?”讲到这里,我娘娘总要骂上一句。
爷爷偶尔会从房间出来踱步,也不走远,就在家门口转转,立到河埠头呆望望,或者冷眼看我们在竹园里拔草、挖笋,玩游戏,嬉笑打闹。小猢狲哪怕闹得沸反盈天,他也从不出声帮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