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但也不是立马就能照的。之前当然得做准备,换衣服、化妆。哪怕是在家里,是和家人一起照相,也得收拾收拾。宝屹然不动,穿着他的T恤和牛仔裤,等着女生们各种打扮后,光鲜亮丽地走出卧室,预备开拍。宝努力经营出一副没脾气的样子,下一句就露了原形:计划照几张啊?
她们全笑了。
照到满意为止!大小姐说。这是标准答案。
每个人都要站一遍C位,每个人都要和宝照合影,然后,是各种角度的大合影,谁在前头显得谁脸大,脸大就是吃亏,自然了,排到最末就是脸小,脸小就是沾光。于是就挨次排到最前头,挨次吃亏和沾光。
够了吧,我要倒数五个数了。行李还没收拾好呢。宝说。他忍无可忍了。
于是就按他说的,又拍了五张,他终于解脱了,逃也似的跑回了卧室。剩下她们继续拍。她和大小姐合影,和二小姐合影,大小姐和二小姐合影,三个人一起合影,一起嘟着嘴的,一起做鬼脸的,一起瞪眼睛的,好玩啊,真好玩。对于女人来说,照相似乎就是一种特别好玩的游戏。拍照状态中的女人,或多或少都有戏精的潜质。
终于拍完,回看照片,再把满意的精修,把不满意的删去。人人都只顾着看自己。相对于自己,她更爱看宝。可是这个宝啊,只有有限的几张能看出他在笑,其他那些里,他的样子就是个路人。衬着女人们戏精的表情,居然也别有一种戏剧化的喜感。
她又逛到宝的房间,继续看宝收拾行李,二小姐是收纳高手,也过来帮忙参考。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要装多少东西呢?春夏秋冬的衣裤鞋袜,帽子围巾手套拖鞋,牙膏牙刷剃须刀沐浴露,感冒的消炎的跌打损伤的各种药……庞杂得像一个小型超市。还不时有计划外的建议冒出来想要挤进去。箱子早已经鼓胀得此起彼伏,多一点儿都要崩溃的样子,但其实还是能再塞一点,再塞一点。
她看着她的宝。宝手指上的小肿块,是疣。他在国外已经发现了好几个月,却不告诉她,怕她胡思乱想。自己也不舍得去看医生,怕花钱太多。一回到家,他们就去了医院,确定了是最寻常的疣,她才松快舒展了下来。不过当晚也没睡着,在某度上查了又查。他们一起呵斥她:查什么查,“某度查病,起步癌症”,没听说过呀。
她看着宝的白牙,衬着他小麦色的皮肤,显得分外白。他一回国就去洗了牙。他洗牙的时候,她也跟了去,一边看着他洗牙,一边和医生聊天。医生问他在哪里读的大学,准备去哪里读研,听到学校的名字,照例赞叹了两声,夸奖了几句。又说几乎所有的留学生回国都必然会去看牙医,因为国外看牙特别贵,特别特别贵。也有在国外的华侨全家利用假期回国内看牙的,因为飞机票和看牙的钱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划算极了。
她一边看着,一边用手机悄悄拍着。拍了几张宝的单照,又调到自拍模式,远远地把宝框进镜头里,和宝合影。她调了静音,没有快门声,宝应该没察觉到——抬起眼,才发现宝在斜睨着她。她的脸刷地红了,仿佛是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您这执念也太深了吧,妈妈,为什么呢?宝的语气是嗔怪。有些严厉了。
她突然也有些恼羞成怒。
因为——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自己也知道自己在此刻显得很幼稚。幼稚就幼稚吧——在生活中,我们不会永远在一起,但是在合影里,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切,永远。您这话听着,牙都要倒了。宝轻轻哂笑。
是啊,永远。她也笑。只能笑着,只适合笑。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能说这些吗——因为我会死去啊。因为我会比你早些离开这个世界。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后,你会想念我的,想念我的时候,看照片就是最简便最有效的方式。照片不占什么地方,还真是特别适合留存和思念,嗯,就是留念。
当然不能说。不能。
宝看着她的脸,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一下,却也什么都没说。那一刻,她知道,他仿佛意识到了这是一件什么事。他的小脸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