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又是冬天了,起子画了一会儿彩蛋——外贸公司的订单,复活节前要发货的。画彩蛋是个手艺活,类似简单的重复性劳动,起子得心应手,或者说熟能生巧。初中没毕业他就跟着邻居家的一位师傅学画彩蛋,多少年画下来,有时他也感到腻烦,看着纸箱中被瓦楞纸板隔开的那一排排花里胡哨的蛋们,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个卖鸡蛋的。李花开没有嫌弃他这份活计,他不用出去上班正好在家做饭,可那个陆婧从一开始就对他怀有轻蔑。那轻蔑是暗含的不易觉察的,起子还是莫名地感受到那轻蔑的蛛丝马迹。他是个小心而敏感的人,又是一个随着惯性生活的人,每当自卑心翻腾上来,他便会拿他的私房、独院将其打压下去。是啊,在计划经济时代,福利分房时代,有人会为分不到住房吞一把安眠药的时代,他起子能够坐拥一个院子一套私房,你们还要怎么样。“你们”是指他的对立面,有时指李花开和陆婧吧,多数时间是泛指。这时他的情绪又昂扬起来,他尤其喜欢“坐拥”这个词,这是个主动、气派、敞亮的词,他不仅坐拥房子院子,还坐拥单纯貌美之妻子。生活对他不薄。
想想这些,起子放下手中的彩蛋,揉揉眼——画彩蛋费眼。他花三分钟做了一套自编的用力眨眼的眼保健操,接着他要犒劳一下自己。他把粘着颜料的手仔细洗干净,行至那炉盘锃亮的著名炉子跟前,拎起那把铝壶,壶中水开着,顶得壶盖噗噗响着。他沏上一杯茉莉花茶,搬把椅子坐在炉前,喝两口热茶,放下茶杯,起身把房门锁好,然后才从他的彩蛋工作案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邮递员刚刚送到的北京来信。他举着信复又坐回炉前,将信封一端凑着炉盘上铝壶壶嘴里冒出的徐徐水蒸气来来回回扫那么几次,信封一端便软塌下来。他就势拿根牙签轻轻挑开信封封口一角,封口轻易就打开了,如同吃酥皮点心时用手揭去那层层酥皮,绵软、无声、可心。起子从大张着嘴的信封里抽出不薄的情书,从容不迫地欣赏起来。一些段落仍然让他耳热心跳,但情绪已不像初读第一封信时那般亢奋了。他始终腻歪的是肖恩在信中把陆婧称作“我的小软木塞”。他常常半是艳羡、半是鄙夷地把过目后的信推送进信封,再小心翼翼地用胶水封好,以手掌外侧轻按均匀,宛若终于为肖团长放行的秘密检察官。
第一次把北京来信送到陆婧手上,他就已经生出一种身在暗处的优越感。这时期的陆婧,却仿佛处于下风头了。陆婧不时会给他们夫妻带些礼物,给李花开买过马海毛的毛衣,还送过起子一件当年正时髦的沙色皮夹克。这本是朋友间的心照不宣,却渐渐让起子愈加不满足了。优越感是什么呢?那就像是人生的一种主动,起子就在一次次优先阅读那些北京情书的亢奋中获得了既朦胧又主动的渴盼:难道他当真要画一辈子彩蛋吗?
这天上午,陆婧在办公室接到起子的电话,只电报式的两个字:有信。这是个善解人意的电话,起子的积极热情使她连矜持一下的表演也用不着了,她决不打算等到晚上下班后再去取信,甚至中饭也不吃,骑车直奔那“有信”之地。
他和她对坐在炉前,炉膛里淡橘色的火光恰到好处地映着两人的脸。她本不想坐下,打算拿了信就走的,但起子邀请她坐下。她发现他手里没有信。他当然看出了她的疑惑,随即从裤兜里抽出一个他们都已熟悉的信封:红蓝两色斜线圈边的航空信封。在这儿呢。他说。他微微前倾着身子从炉口上方把信封递向对面的陆婧,在陆婧看来这很危险,好像那信是要蹚过炉火才能抵达它的目的地,又好像起子原是要把那信封丢进炉中的。陆婧伸出双手在炉口上方托住那信封,手背让炉火炙烤得一阵干疼。当她终于将那沉甸甸的信封“引渡”到自己胸前,仍然双手托着它,就像托着一个刚从火海里得救的人。接着,她觉得这姿势有点失态,便把信封平放在腿上,这又仿佛肖恩正把嘴吻在她腿上,说着绵绵絮语。她的腿一阵阵酥麻,腿暗示了她拿起信封,掖进棉大衣口袋。这时起子说出了他的想法。
陆局长肯定能办到,群众艺术馆啊,艺术学院啊,画院啊,都行。他说。
你和李花开商量过吗?她问。
这不重要,我的事还是我直接说更好。他说。
可人的调动需要多种条件,特别是艺术类的单位,不是普通人就能去的啊。她像是在提醒他。
但我觉得我不是普通人。他坦然地看着她,也像是对她的提醒。
她听出了话中的厉害,也领会到这位起子的“不普通”。想到李花开随厂领导去南方几家印刷厂参观学习,两个星期才能回来,起子是特意选了这个时间的空当来和她谈如此要事吧?
她从炉边站起来,眼睛并不看他,只答应回家试着跟陆局长去说。
陆婧选了一个晚饭时间对陆局长提及起子的事,晚饭时间家里的气氛是轻松的。陆局长却立刻拒绝了女儿的请求,“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他手很重地把筷子拍在饭桌上,一迭声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不知是讥讽起子,还是斥责女儿,也许二者皆有。基于对父亲的了解,她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曾经闪过的一点侥幸之念确凿地破灭了。
这天,她又在办公室接到了起子的电话,还是两个字: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