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屡过绍兴开元寺,激赏翁三字题榜,峻健开豁,想见早年功力。晚年短札随手写记,拙而不矫,望之类敦煌碎纸,难得。

——沙孟海

我幼小印象最深的事是陪爷爷去东街理发。爷爷平日勿出门,要出门的话便是去东街理发,定煞数每月一次。好像每次都是走着去的——自孟家桥朝西,过东昌坊口到大云桥,再沿大街笔直朝北,至东街口再右折。听我这么一说,即便你们外地客,也知道是绕了远路。去理发为什么要带上两个小猢狲?现在想想,应该是老店王借机给我们做趟嬉客吧。

那一日老店王的兴致总是很高,平时端着的“威势”好像也放下了。一路走走停停、游游荡荡,他会絮絮叨叨给我们讲这个城市的逸事野史,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的范蠡文种,王羲之的题扇桥、躲婆弄,徐文长的“山阴勿收,会稽勿管”,姚长子化人坛灭倭,刘宗周水心庵绝食,张岱夜航船伸脚,还有“泥马渡康王”的故事,“王城寺里的和尚——去了大半”的典故。大多当时都似懂非懂,唯有徐文长的故事听着发靥,后来祖孙再出门一路就都是徐文长长徐文长短了。在绍兴人嘴里,徐文长的故事是讲勿完的。他们其实更欢喜把徐文长称作徐老三,什么恶作剧——反正只要侬想得出,都可以挂靠到伊头上。

东街西首自大街到大坊口那一截,以前一直是绍兴城最闹热的地段。邮局、医院、真神教堂皆集中于此,其间店铺鳞次栉比,沿街是各式摊贩,我爷爷光顾的人民理发店就夹在中间。

爷爷理光头,推子推一推,剃刀再刮一刮,花不了多少工夫。但人民理发店生意好,常常得等,一等就是半日。

蹲在街沿,爷爷跟我说,解放以前这里一直叫开元寺前。开元寺在哪儿?爷爷用手指指人民医院。开元寺一度曾是绍兴城香火最旺的寺庙,寺内塑有罗汉伍百,一到正月初一,城里老老小小都会到开元寺来数罗汉。左脚先进左边数起,右脚迈进右首数起,按岁数数到的那个罗汉就代表了你的年运。爷爷又告诉我,开元寺的寺额就是他写的,三个榜字,字大盈丈。“盈丈”是多大,有白篮那么大吗?大得多。这就有点难以想象了。开元寺毁于抗战期间,爷爷比白篮还要大得多的匾额,我自然也就见勿着了。

老店王三十岁开始在本地有书名,之后给许多地方题过匾额,但留存下来的很少。香炉峰禹穴后壁尚有半卷心经,你们有兴趣可以去看看。据沈先生讲,当时是香炉峰了了和尚请我爷爷写大字心经,拟刻于禹穴后侧摩崖。刻至半途,我爷爷去观瞻,连连摇头,说是刻工失真,须翻倒重来。了了和尚却面有难色,大约是铜钿银子不济。很快抗战事起,此事便半途而废。石刻自“般若波罗蜜多”起,至“无挂碍无”止,存一百四十四字。我啊,我勿会写字,只会看看,我们子孙辈没有一个是吃书法米饭的。提到学书法,老店王总是反对,说写字太苦。七子三女中,最有天分的是翁旦,爷爷大概是想托以衣钵的,却偏偏走得最早。据说抗战胜利后,爷爷曾专门邀请文茂山房刻师王宝贤、王伯超等人前往禹庙,在《唐往生碑》上补镌“丁丑浴佛日生翁偕四子翁旦同观”字句,念念至此,可见其不舍。

相比爷爷的字,那时更吸引我的却是满街的行贩。内中有个卖甜酒酿的水泉矮子,最是勾魂。别看伊人矮,嗓门却高——“哎——水泉的甜酒酿来大哉——”癞子多花头,其兜揽顾客的方式也稀刁,甜酒酿装在两只特制的木桶里,水泉用白粉笔在木桶盖上写着几排字,谁要认得出就能白吃一碗甜酒酿。第一次我挤进去看西洋镜,那时我已识得勿少字,但桶盖上的粉笔字看半天却一个也念勿出。边上的人,也都不对。老店王理完发出来,我弟弟搬救兵,拉了伊来认。爷爷从头至尾扫一遍,一声不响退出人堆。我和弟弟都非常失望,连小贩写的字都勿识得,你还威势什么啊?归到家后,老头子破例把我俩喊到了书房。“那些字我都识得,但我识得勿等于你们识得。”“你们来看——”在一本厚沓沓的书里,爷爷把桶盖上的字一个一个找了出来。“天下只有写勿出的字,无有认勿得的字——想吃免费的甜酒酿,那得靠自己本事。”爷爷拿在手里的那本厚沓沓的书,就是《康熙字典》。爷爷出身贫寒,父亲早卒,只在十岁时上过勿到一年的私塾,此后就是靠这一本《康熙字典》识字断文起家,后来专攻书画,也全靠自己摸索钻研。

免费的甜酒酿我和弟弟一直没吃到,因为水泉矮子桶盖上的字总是在换,但我却因此识得了勿少的生僻字,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