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仁兄,数年不晤,辱书。得悉勅定多豫,深慰驰系。生翁百忧薰心,日为饥饿挣扎,精力益颓,惟书画差有进境耳。属作画册二叶,意颇自好,足下能许颉颃汉人否?函达赐复,不宣。弟徐生翁上复。六月廿四日。画册二附。

爷爷的书名被更多人晓得,应该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他已过背二十多年。当时社会上有一股书法热,大气候又提倡创新,于是一批隐而不显的书画界人士文物被挖了出来。

爷爷作为“丑书”代表,由隐到显重出江湖,中间起关键作用的人是他的弟子沈先生。沈先生后来成了隶书大家,记者去采访,他总是讲:你们别写我,写写我的老师徐生翁吧。但是徐生翁是谁啊——记者都闻所未闻。七老八十的沈先生就自己捉了笔写,叙师生机缘情谊,论老师书风为人,写完再投稿给书法报刊。此外他还广罗材料,收集整理作品,撰写生翁年谱,自印生翁事略,各种场合不遗余力推介其师。

爷爷一辈子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以他当时在绍兴的名声,想拜入山门的人自然很多,但他都一一拒绝。据说这中间就有贺扬灵的夫人林太太,贺扬灵当时是绍兴的县长,两人又有私交,这面子换谁都不能不给,我爷爷也真是做得出,偏生就没松口。他后来谢绝贺的西天目之邀,很难说跟此事没有关系。收沈先生时,爷爷已届耄耋之年,首次授徒,一时传为佳话。按沈先生的说法:“我六岁即受先生嘉勉,时隔二十多年,才执弟子礼。”

爷爷为什么不收弟子呢?这个问题好像从来没人深究。书画圈历来是讲究师承的,所谓师出有门,否则就会被视为野路子。而我的爷爷似乎就是野路子,他一辈子都没拜过师。以我的理解,可能我爷爷骨子里是不相信书法可以教的。要说师,无碑无帖不是师,谁都可以学,万事万物皆为师,何用得上拜?至于学勿学得到,最后能修炼到哪个分上,那就要看各人的悟性和造化了。舍姆娘靠自健,别人是帮勿上多少忙的。

爷爷曾经在文章中写道:“我从小爱好书画,但家无藏弆,乏师友为之指导。今兹略有所获,多靠自己钻研得来。”

爷爷早年习颜。家里买勿起纸,便每日以烧纸旧簿本临习。沈先生的年谱中说,爷爷“曾用端正的颜字为家中新置板桌书写年月及名号”,那张四仙桌我确实是看到过的。据说我曾祖当时极为开心,期望儿子长大后写字能像翁同龢一样有名。翁同龢是谁啊,人家可是当朝宰相,皇帝的老师,我曾祖真是异想天开。

要说老师,罗振玉、王国维编的《流沙坠简》可能才是我爷爷这辈子最要紧的老师。这本被称作解读汉简开山之作的书,是我爷爷四十六岁生日时张天汉送他的。书中这些墨迹的敦煌汉简,真是让爷爷开了天眼。你们想啊,之前的汉代书法都是碑,写的人和看的人中间插了个来路勿明的刻工,现在碑刻变为墨迹,你居然可以跟千年前的汉代人面对面了,这种感觉得有多神奇啊?要我看,爷爷的书风真正脱胎换骨就是从接触《流沙坠简》开始的,他后期的书法写得东倒西歪,外行人都看勿懂,被戏称为“孩儿体”。那种生拙、古朴和天真,当是胎息于敦煌汉简。那段时间他给好朋友沈红茶写信,说:“生翁百忧薰心,日为饥饿挣扎,精力益颓——”又说:“惟书画差有进境耳。属作画册二叶,意颇自好,足下能许颉颃汉人否?”想跟汉代的人掰掰手腕,论论短长,应该是他在朋友面前心境的自然流露吧?

说了不收徒子徒孙的,可执拗的爷爷怎么又会在暮年破戒呢?

沈先生立雪徐门的想法由来已久。但是想法归想法,沈先生一直不敢明言。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旦我爷爷拒绝,活棋便生生下死了。后来代为出面的是王贶甫、朱仲华、陶冶公“三驾马车”。据沈先生自己的说法,这三位老前辈去之前也是瞒着他的,他们心里也没底,独怕碰壁。后来事情办成了,才兴冲冲跑到学校告知他。爷爷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硬头颈”“劝勿进”,这三位老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话,让他突然转了念头?

说是师父徒弟,沈先生的字倒是跟我爷爷一些勿像。这话沙孟海也讲过。他说:“上海有个王蘧常,写的字不像他老师沈寐叟。会稽沈定庵师从徐生翁,作品亦难见生翁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