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楼里有很多老鼠,他厌恶老鼠。曾经,他也是一只老鼠,老鼠当然一眼就能认出同类。那门卫下楼后,三个年轻人从那头的房间出来了,他们脚步轻松,有个还吹了一声口哨。李恒全狠狠瞪了那边一眼,不等对面的目光射过来,就转身进了自己房间。这几个小子的身份,他有九成把握,女人失窃八成也与他们有关。如果他们对她劫财劫色,哪怕他们拿着刀,他都不会装怂。但他们只是偷窃。一只老鼠指认另几只老鼠,其结果可能是一起被拍死。此后三天,他强忍住,没有再进女人的房间。女人的那个胖女伴没有再来过,她依旧独来独往。他突然想,说不定是那胖女人顺手牵羊呢?她可能也想到了这个,或许,她们已经吵翻了。这么一想,他没有挺身而出指认偷窃者的内疚倒减轻了。
那几天风雨交加。走道被鞋子们带了水,亮汪汪的。女人的行踪略有些不规律,有两天一大早就出门了;回来得也晚,有一天她居然第二天早晨才回来。这是不对的,女人这样不好。没有人管她,李恒全没资格管。他在走道上遇到女人,女人香味依旧,但混合了酒气。依然戴着墨镜,他看不见她眼睛的表情,但她朝他点了点头。这算是打招呼了。李恒全有点激动。无数的话往外涌,被他用嘴唇封住了。
他听见过她说话,有点口音,但肯定不是老乡。他不由又想起了初中时的女同学。他们那里结婚是要彩礼的,初中时他就盘点过,他家出不起。他手上的钱潮涨潮落时多时少,他却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娶她的资格。东边的女人身材妖娆,个子也高些,他无端觉得她们有一种相似。也许,只是她们的下巴都有点尖。波俏。
还有一个好。不论她是做什么的,却从来没有带男人来过。这真的好,不容易。她的房间是进过男人的,但她不知道。
风雨如晦,阴沉湿冷。风被大楼的尖角撕得呻吟,像报复似的,把雨水朝窗户里灌。雨一下,李恒全的窗户就开始渗水。雨稍一歇,他去街上买来了老粉和刮刀,调了胶,把窗户堵上了。他很细心,因为不是熟手又加上耐心,一寸一寸补好,批平。
剩下的腻子暂时没有扔掉,摆在墙角。他的眼前浮现出她的房间,那个窗户比他这边漏得还要厉害。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侧耳听听,轻轻打开了自己的门。
他再一次进入了她的房间。
这是第三次,他记得很清楚。一进去就觉得暖和,暖和得不正常。他看见她的床前摆着一台取暖器,居然还是开着的。他吓了一跳,仿佛是自己的大意。他跑过去把取暖器关掉,摸摸床上的被褥,热,有点烫手。这东西也许一直没事,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事,出大事。他惊魂甫定,一时间竟忘了他为什么来。四处看看,窗户那里果然漏水,但情况倒比预料的要好一点。他愿意给她补墙,但不能当面跟她提。她如果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漏水的?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房间里有点乱,比以前乱。香气和酒气带着热量弥漫着,简直把能见度都降低了。晦暗中,闻到的是她的鼻息。他想到了那支口红,但此刻已经没有兴趣。窗户漏下来的水汪在地上,像是小孩调皮撒的一泡尿。床上很凌乱,好女人不该这样的,但乱糟糟的被子和衣物,更家常了。他立即面红耳热,站在床前,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简直有点调皮,是她的床令他迷醉。他深深地呼吸,紧紧抱着她的被子,很暖和,超过了她的体温。枕头边有一只胸罩,他拿起来亲亲,抚摸着。
一时间他有些恍惚。心狂跳,手开始动作。半晌,他轻轻哼了一声,紧绷的身体断弦般松了下来。他腾地起身,看着自己的手上的胸罩,心跳难抑。
他闯祸了。他无数次进过别人的家,但像今天这样,还是第一次。这个房间注定要发生他的很多第一次。送口红也算是一次,后面说不定还会有。刚刚,躺在她床上,还没看到她胸罩的时候,他还想着或许有一天,他可以鼓起勇气说要帮她补窗户;如果她推辞,话又不太狠,他就以玩笑的口吻请她索性住到自己不漏水的那间去。现在,他觉得自己很脏。
这胸罩怎么办?正想着,一串巨大的声音鞭炮般炸响。他身上,手机。他吓坏了。这是一个疏忽,正因为他现在的目的与从前决然不同,他才轻忽了这个细节。以前他的手机绝对是静音的。他像是被打了一梭子,身体洞穿。他飞快地蹿了出去。
他疾如闪电。在铃声的短暂间隙中,他已跑进了自己的房门。电话是老西打来的,他刚要接,又把手机扔了,他想起,女人的门还没有关!
手机还在响,催命似的。他的床上,那只胸罩被他带过来了,他飞快地塞在被子底下。他拿起床上的手机接通,立即又扔在床上。他接通只是为了让它不再响铃。他出门探头看看,跑过去,把她的门关上了。他拿起手机嗯嗯地听着,手随着心脏颤动。老西是当年的大哥,是他把李恒全带入了行。他那时只会翻人家门前的地垫,翻到钥匙就试着开,是老西教给他全套手艺。他感谢过老西,也恨过,现在不想再搭理。反正,他出来后从不主动联系。神通广大的老西在他一出来时就找到了他,给他钱,老西说:这是你应得的,你没有乱咬。但李恒全只肯要一半,似乎全拿了,就意味着要全盘接受老西的安排。他说我想找个工作,正式的,你能帮就帮。老西来过几次电话,前几次都是劝他跟着干,这次不同了,真的有个工作。老西说:保安,你干不干?
李恒全愣了一下。他有点心不在焉。老西在那边嘻嘻怪笑起来,嘎嘎嘎,像个鹅。他这一笑,李恒全脑子清楚了。他说:不干。老西不笑了,说:可别说我没帮过你,是你自己不干的。
不干。
语气很坚决,理由并不明确。他眼前浮现出楼下的胖门卫,他不就是个保安吗,虽穿着件“特勤”制服,但他欺负女人。这还不是关键,厉害的保安也有的,他当年被弄进去,可能就是栽在一个瘦保安手里。不堪回首。他不想被往事纠缠。他是觉得,一个曾经的老鼠,现在要披挂上阵做猫,这特别怪异。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老鼠,万一遇到以前的同行,那说不定就要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