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他们的第一段旅程,是从西伯利亚一路开车到达莫斯科,这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出发之前,章平做了很多准备。入境签证自然不用说,早就办好。他仔细检查了携带的护照、地图、导航设备,还有应急灯、手电筒、灭火器、剪刀、压缩干粮、绷带和药棉,以及肉罐头、糖果、盐、药品、睡袋和汽油等这些路上所需要的备品。
出发之前,章平将车子的后备厢都装满了,后座上也有一些。还有两个大水壶也是满满的。水是必需的,在路上,水是最宝贵的,人缺水就不能活。这一次,是他和女儿两个人的长途旅行。章平初步计算,最终等到他们抵达美东地区的那所大学,需要三个多月、一百天的时间,沿途经过的国家有二十多个。
“我决定开车把你送到你要就读的那所大学去。”
一开始章平这么告诉女儿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别人认为这个想法过于疯狂,但对于章平来说,却是非常具体而实在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能够实现的。他反复琢磨,一直到考虑得很成熟了,才告诉女儿。带着女儿行走在地球的表面,是一个大胆的计划,他是想带女儿一路行走一路陪伴,一直到把女儿送到她要继续出发的地方,这样的长旅,会成为女儿对父亲最深刻的记忆。
雯雯听到父亲的这个计划,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瞬间,她感到非常激动。她点了点头,久违般地对父亲迸发了亲近感。她走过来,主动拥抱了他。
那一时刻,他的眼睛潮湿了。但他没有流泪,克制住了自己。
他知道,女儿很长时间里很怨恨他,她觉得,母亲的自杀和他的漠然有关,母亲走上了那条路有他的疏忽和怠慢,使她失去了母亲。假如父亲再给妈妈多一点关爱,妈妈怎么可能自杀?这是雯雯的一个心结。
想想吧,从杭州开车出发,一路要经过整个欧亚大陆,再从欧洲西端的英国港口,坐船横渡大西洋,一直到把她送到美东的那所大学,这实在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不过,有多年自驾出游的经验,章平对长途开车旅行非常有信心。虽然是跨国旅行,只要把功课做足了,就没有问题。
“你是开车南南北北走了很多地方,沿着海岸线也走了一圈,自驾的经验很丰富。但开车把孩子送到北美,穿越欧亚大陆,路况非常复杂,天气也很多变,途经的国家太多,各个国家的社会状况也不一样,有时候会很危险的。只要路上遇到一件很小的倒霉事,就会断送你的整个计划,让这个本来皆大欢喜的壮举一下就半途而废。一旦出现某个状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麻烦了。还是要稳妥一些,不要逞能,尤其是要考虑到孩子的安全。毕竟,你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朋友规劝他这么说。听了这些话,他更谨慎了。
不能不说朋友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但章平这样设计,也有自己的考虑。妻子林楠自杀以后,他陪伴女儿继续学习,走过了女儿中学毕业这道成长的门槛。她考上了北美的大学,要去那里展开自己的新人生,后面的路要靠她自己走了。这让他灵机一动:还有比一路自驾、开车送她抵达学校、陪伴她走过地球上最美的风景之地这个更好的成人礼吗?没有了。
对于章平来说,带着女儿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才是最佳的成长礼,是他和已经有疏离感的女儿的一次关系的拉近,是对女儿的守护和陪伴,也是女儿理解父亲的一个最佳契机。可以想象,父女俩一路穿越无数的风景,看到很多的朝霞和夕阳,女儿的眼界自然会不一样,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大地上的旅行,她在路上,能真正了解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对她自己也有更深的体认。
从年初开始,章平就着手办理出国旅行的手续。他知道,跨国旅行自驾需要做哪些准备,这要提前很长时间去做一些工作,包括途经国家旅行签证的办理、途经各国道路的路况、沿途衣食住行的具体攻略等等,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
这一次出行,沿途要经过二十多个国家,安全问题是第一位的。章平列出了要经过的国家。他打电话、去电子邮件,联系了这些国家的使馆,以及一些华侨组织。途经这些国家时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及时联系他们。这在心理上也是一个保障。哪些国家对华友好,哪些国家危险指数比较高,还有可能遇到的突发情况,自然灾害、凶徒袭击等,全都要考虑到。整个旅途怎么走、走哪条线路,也是他要仔细考虑的。那些天,他整天都在看地图。最终,地图上的线条变成了他脚下的道路。
他们的车子沿着西伯利亚边疆区的俄罗斯国道而行。路上车辆很少,很长时间才有一次错车。西伯利亚大铁路和这条边疆公路在很多地段里是平行的。走着走着,路边的景色相似起来,很容易使人疲倦。章平记得,从满洲里进入俄罗斯,他们很快到达赤塔。
赤塔在雅布洛诺夫山脉的东南侧。这段山脚下的道路弯弯曲曲,山色、树林和云彩都非常美,变幻多端,一直到乌兰乌德。乌兰乌德是一座看上去遗世独立的城市,没有什么人,安静而空旷。
他们在那里买了一些俄罗斯果酱和大列巴,还有鲱鱼罐头。
贝加尔湖在乌兰乌德的前方。抵达这座世界有名的淡水湖泊,在湖边环绕着走了一段,他和女儿都很惊喜。在图片和电视片中见过贝加尔湖,等到真的见到了它,还是觉得震撼。贝加尔湖很大,就像是一片海洋,湖水纯净得能照见他们的影子,掬水而饮,连脸上的斑点都能照出来。沿着贝加尔湖边的公路行走,就像是融化在最美的风景里。
拐过贝加尔湖的南面湖头,很快就到达了伊尔库茨克。
伊尔库茨克距离满洲里有一千多公里。他们在伊尔库茨克这座城市里歇息了一个晚上,能够感觉到夏天的清凉和城市安静、衰败的感觉。不知道这些年俄罗斯怎么了,赤塔、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这些城市似乎都停滞在过往的时间里,衰败和破旧感随处可见。这些边疆城市的俄罗斯人对路过的客人很友好,也并不惊奇。他们可能见惯了旅游者横穿西伯利亚。
路上,他给她讲了自己在世界上一些国家的旅行见闻。她说,要是你旅行的时候带上妈妈就好了。她就不会得抑郁症,自杀了。他沉默不语。这样的假设已经毫无意义了。
从伊尔库茨克出发,大西伯利亚的广袤展现在他们的面前。风景的相似和偶尔的不同,杂树生花的情景随处可见。松树高大,颜色深绿,针叶林裹挟着白桦树,一望无际地铺展开去。章平在呼伦贝尔的室韦地区,见过国内的白桦林,那里的白桦树长得都不粗壮。西伯利亚的白桦林密度大,显然很长时间没有人干预它们的生长,完全是原始状态的广袤森林。他们曾停下车,走进西伯利亚白桦树林。在林间走动,能够感受到森林的静谧和内在的活跃。很多树横卧在那里,而新生的小树又在旁边生长起来。也就是说,老的死了,新的诞生了,交替成长,尽量向高处生长,去接近天空,去争取阳光。白桦树的树皮上有黑色的结节,很像是树的“眼睛”。而且是大大的眼睛,每一只眼睛都饱含着深情,在注视着他们的到访。
“那棵白桦树的眼睛真美。啊,爸爸你看,那只大眼睛,太像妈妈的眼睛了。”雯雯忽然指着一棵树说。
章平心里一惊。他想起妻子的眼睛。林楠的眼睛就很大,也很美,眼神里总是包含着很多内容。他顺着雯雯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那棵有轮廓的白桦树,长满了圆润饱满的树叶,树干修长,树身上的眼睛又大又漂亮,就像是林楠在注视着他。
章平感到喉头一热,哽咽了一下。他想起来,林楠装扮自己的时候,对眼睫毛很用心,每次都用睫毛刷刷弄半天才出门。
他不敢再看那棵树的眼睛了。忽然有些响动,他发现树林里还有一些飞鸟,在一棵棵树间飞越。雯雯发现了地上的蘑菇,她想去采。此刻,置身于白桦林中,一瞬间,有无数双白桦树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章平感到了晕眩,他气闷、难过、紧张,然后说:“我们回去吧,这里也许隐藏着什么危险。”
他拉着雯雯往公路边走,上了车,继续前行。可以看到前方的上空,云层的变化很迅速。道路开阔起来了,两边的森林在退却,大片的草地在眼前展现。高空的积云迅速聚合起来,形成了一层层的积云。云相变了,章平说:“你看,雯雯,那一朵朵的白云,以蓝天为背景,多美啊。这就是层积云,层积云是阳光的终结者。”
他们看到,不光是层积云把阳光遮蔽了,前方的道路上空还出现了类似雾一样的团云,悬浮在几百米的上空。
“好像是雾气变成的云。”她说。
他说:“是的。层云是云彩中高度最低的一种云。落到地上就是雾气,或者叫雾霭。这说明附近有河流或者湖泊,水汽上升遇冷之后,很容易就生成这样的层云。”
他们的车子飞速行驶前行,果然看见有一条闪闪发亮的河流,从远处森林的边缘破空而来,形成了一面长条形的湖泊。水汽蒸腾使前景在微微晃动。夏天里,湖泊上空鸟在飞翔,层云迅速上升,又迅速下降和消散。
这一阵子风也变大了。雯雯不小心打开了车窗,呼呼的风声就冲进了车内,把她手里的地图刮到了后座上。远处有几间坡屋顶的房子,孤僻地坐落在半山和湖水边上,显示这里有人居住。俄罗斯西伯利亚地区人烟稀少,但也有人居住在沿途道路附近。道路将一些边疆小镇和居民聚集点联系起来。的确有俄罗斯人喜欢居住在这里,西伯利亚天高皇帝远,人们自由自在,在大自然中获得特别的安宁和轻松。当然,也很容易被世间所遗忘。
章平说:“我们是过客,经过这里,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会感觉到美极了。可要是住在这里,就要忍受荒僻和冷清。当然,俄罗斯人内心里有躲避喧闹的需求。假如碰上了世界大战,或者疫病流行、核爆炸,在西伯利亚藏身,绝对是好地方。”
正在说着话,他们忽然看到在前面的道路中间,站着一个人,手里还拿个酒瓶子,摇晃着走来走去。
他放慢了车速度,“注意,”他说,“前面有个醉鬼,小心,你不要用眼睛去看他。我来对付他。”
“你会俄语吗?”女儿问他。
“我懂一点,你知道的。”
雯雯也懂点俄语,这一路上,他们吃红菜汤、粗麦面包、鱼子酱、干果、土豆泥、卷饼,发现俄罗斯人在吃东西方面非常简单。
雯雯说:“我来和那个人交流。也许,他就是想要一瓶伏特加。”
“不,你什么都不要说。”章平叮嘱她。
他把车速放慢。那个人就在道路中间,向着车子迎面走过来,不怕被车撞。章平想,这人不是善茬,要小心行事。远看,像是一个喝了酒的当地人,走路摇摇晃晃,左手的瓶子也在摇晃,像是要随时掉在地上。他长发披散,穿着一件薄薄的风衣,嘴里在念叨着什么,要逼章平停车。
章平把车子停到路边上,看到那个人走过来。走近了,在车窗外,那人胡子拉碴,是一张凶狠而无聊的脸。在外面旅行,章平看过很多人的脸,相由心生这句话一点没错,大部分人的脸,你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鸟。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坏人。他也知道这是一辆路过的车,是外地人的车。
那个人敲了敲车窗,章平把车窗玻璃放下来,那人嘴里喷着酒气,忽然,右手拿着一把匕首,猛地伸过来。他可能是想威胁着要点钱,但拿着刀,可不是好玩的。章平眼疾手快,一侧身,躲开匕首,右手早就准备好一根短短的铁棍,猛地捅过去,捅在了那人的脸上。那人“哎呀”大叫着向后仰身,章平用铁棍又猛击一下那人的脑袋,把他打倒了。那人右手里的匕首和左手上的酒瓶子都掉在地上了。
章平一脚油门,越野车加速前行,后车轮扬起了一片尘土,把那个人甩在了车后。从后视镜可以看到,那个人十分恼怒,他爬起来,抓起酒瓶子扔过来,酒瓶子砸在车顶上,发出了一声闷响,接着,又掉在公路上摔碎了。
刚才那一刻,雯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看得出,她根本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而遭遇这样的事情,早就在章平的预案里了。
“一个坏蛋。这家伙就是想抢点钱。”章平掌握好方向盘,他的声音很镇定。
“不是,爸爸,他想杀了你。他也会杀了我。他一下子就拿出匕首了。”雯雯的声音还在颤抖。
“不管他了,我们已经摆脱他了。”
过了一阵子,雯雯小声说:“爸爸,你这么勇敢,我过去从来都不知道。”
他摸了摸雯雯的头,没有说话,手里的方向盘更加稳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