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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边识别云彩,一边穿越了阿尔卑斯山,沿着高速公路在德国境内向北行走。这路途是这么遥远,似乎十分艰难,可由于有各种云彩的陪伴,又这么顺利。望云而行,这一路上就成了云的旅程。

雯雯惊奇于德国高速公路路况之好,以及德国司机开车的速度之快。常常能看到一些老头老太太开着敞篷车,从他们身边一下子就掠过了,时速至少在170公里以上。原来,德国高速很多路段不限速。

几十天的旅途,雯雯的心境变得更加开阔了。晚上,他们就找一家汽车旅馆,她的英文好,派上了用场。英语作为全世界的通用语,即使在古老而傲慢的欧洲也很管用。

后面的路似乎越走越快了。有一天晚上,在比利时安特卫普郊区,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旅馆,他们坐在屋顶酒吧花园里,喝着啤酒和饮料,看着璀燦的星空。她很惊奇自己置身在这样的星空下,就像是看到了凡·高笔下那旋转的星空。跟着爸爸跑了这么远的路,是用汽车轱辘一公里一公里丈量过来的。

在这一路上,他们的车胎爆了好几次,章平用千斤顶把车子顶起来,她在一边帮助,拿出备胎换上。他们的汽车性能很好。父亲带有备用汽油,车子上有水、压缩干粮,还有看似不是利器的利器。

很多年来如果不出门,在家休整,等待再次上路,章平都要在健身房进行格斗训练。章平的身上起码藏着五六种防身的用具,即使你控制住他,只要稍微不注意,他就能摆脱困境,反而置你于死地。比如,在海关不会被没收的瑞士小军刀,一个海关的人拿出来看了半天,还把小刀弹出来,发现只有指甲盖那么长。但就是指甲盖这么长的匕首,父亲可以用来划开一个凶徒的颈动脉。他还备有强力胡椒喷雾器给她使用,他还有一种韧性非常好的尼龙绳,能勒断一个人的脖子。

白天,他们行走,日落的时候,必然会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这就是父亲高明的地方,他能在路上辨别出危险会来自哪里,尽量避开危险,他们就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在路上,越走她就越感到安全。有父亲的陪伴,这一路走过来,她能够感觉到,这世上的亲人,最亲的人,现在就是父亲了。这是她此行得到的一个答案。

父亲考虑问题很仔细,这么远的路,这么长的时间,从杭州出发,一路上走啊走,走啊走,快的时候很快,慢的时候很慢。等到他们的车子靠近法国北部海岸的时候,几乎能够看得到对岸的英伦大岛了,她感觉到这一路太神奇了。

她还记得在路上遇到的那一次险情,那次暴风雨来临,还有龙卷风,他们的车子在暴风雨中就像是一枚小纸片一样剧烈飘摇。如果龙卷风从汽车边掠过,车子就会被卷到天上去。她记得,在龙卷风过后,车子走过去,能看到所经之处一片狼藉。房屋屋顶被掀翻,草棚被吹散,树木被连根拔起,奶牛被刮到了天上去,又掉下来摔死了。到处都是动物的尸体。躲风雨的人们从地窖里纷纷爬出来,就像是劫后余生的人。

可暴风雨过去了,最美的彩虹出现在他们的前方上空。她明白了,实际上,在她的整个成长的过程中,虽然父亲常常不在身边,但父亲对她的守望和守护,也一直在那里,就像是那一道彩虹。

章平带着女儿雯雯一路行走,对于他来说,女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大的希望,他要守护这希望,把女儿送到另外一个出发的地方,犹如守护住弱小但强烈的火苗。

因此,这漫长的路,就是希望之路。

在法国北部海岸港口城市加来,章平将车子通过海运运抵英国。

在加来海峡,英国名为多佛尔海峡的海面上,能够看到大量的海鸟。无尽的风景在眼前走过,车子也将运到英国境内。然后,他们乘坐英吉利海峡隧道火车进入英国。本来他们还要在英国驱车转一转,看看大不列颠的风貌。可学校希望学生在入学之后,能够尽快跟上课程,要办英语加强班,需要尽早到校。

这年的8月初,父女俩抵达英国海港城市南安普敦,在那里办理了把车辆托运到美国的手续,然后飞到美国。

英国是一个大岛,有二十多万平方公里,在夏季,天气也显得清凉湿冷。空气里似乎有冰晶,让他们在旅行中,一路向北,不断增添衣服。

最要紧的是,他们之间的冰疙瘩融化了。他们现在也不再把谈论林楠的死作为一个禁忌了。在雯雯的心中,妈妈的死带来的对父亲的怨恨,也逐渐消弭了。这一路上,雯雯确切地感受到了他对她妈妈的爱和愧疚。这一路上她都能感受到。

他们俩一路上都在回忆林楠,回忆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那么多年来,他们生活中的某一天,某个细节,某个笑话,某个瞬间。他们俩尽情地回忆林楠,仿佛在谈论一个还活着的人。她从来都没有死去,没有得抑郁症,没有从楼上跳下去。

他们俩在谈论林楠的时候,就好像她也能听到一样。而林楠仿佛也和他们在一起,在路上奔走着,守护着他们俩。他们不是两个人在大地上奔走,而是三个人。

是的,是三个人在一起奔走,在望云而行。

在英国,他们从港口再把他们那辆功勋汽车通过海运托运到美国,然后,章平还打算开车在美国的大地上驰骋一番,要让雯雯感受一下北美的大陆气质。

如果你很累,咱们在美国就不开车了,坐飞机也可以的。雯雯说。

好呢,我们在伦敦好好休整一下。

直到半个月之后,他们才收到美国海运公司发来的邮件,通知章平到美国纽瓦克港提车。他们就从英国出发,飞越了大西洋,来到了美国,去纽瓦克港提取那辆任劳任怨的车。

他们从芝加哥出发,走66号公路横穿美国,到达洛杉矶,再走1号公路,一路往北抵达西雅图,全程大约五千公里。

章平开车行走在美国1号国家公路上,感到很豪迈。这条公路的气质,和俄罗斯西伯利亚边疆公路的气质不一样。广阔的北美大地上人烟不多,每一座大城市都有一个商务中心建筑群,然后扩展开来,就像是涟漪一样,郊区都是居民单体或联体的别墅和低密度住宅。

这一路,他和雯雯感受最深的,就是地球上那一段段漫漫的长路,将他们带到未知的风景前。特别是三个国家的大路,都有着朝天的气概,有着丰富的景观。首先是中国的道路,顺畅、便捷,从杭州一路抵达北京,又从北京到达满洲里,这是纵横四野、四通八达的中国东部高速公路网,是改革开放让道路网编织成功,使他们体会到了中国道路的生机勃勃。

第二个国家的大路,也令他们感到震撼,那就是从满洲里入境之后一路到达莫斯科的、长长的俄罗斯西伯利亚边疆公路。但俄罗斯的边疆城市和他们的建筑一样,似乎被封存在一个时间的容器里,停留在几十年前很难走出来。只有稍许的变化在新建筑身上有所体现。这说明,俄罗斯遇到了他们自己的问题,在时间深处摸索着、徘徊着。

欧洲那些大大小小的国家,对于他们来说,很像是在中国穿越着一个个的省份带来的感觉。风俗的变化,地理、语言、气候、风物的变化很大、很细碎、很丰富。进入欧洲之后,道路更加弯曲,崎岖,狭窄。

算起来,德国的高速公路最棒,意大利的很糟糕。法国的一般,瑞士的山道最弯曲了。美国的1号公路,宽阔、漫长,大国的气质也显现在道路上。可这条道路的养护比较粗疏,就像是美国人的性格那样,大大咧咧,宽阔而粗豪。

9月10日,章平和章雯雯父女俩到达美东大学。美国的报纸和电台都曾报道了他们的“疯狂旅程”,美东大学还想为他们举办一场特别的欢迎仪式,不过,被章平婉拒了。

章平说:“这次旅行,是我女儿上大学前的第一堂大课,当女儿用脚步去丈量这个世界,当她与不同肤色的人面对面交流时,这个世界在她的面前就不再是枯燥的文字,这些经历和见闻,将使她受益终身。因为,她一路上不是在游览,而是获得了真正的成长。”

雯雯要开学了,他也要回中国了。那一天,他把女儿喊过来:“雯雯你来,我给你点东西。”雯雯来到他身边,他拿出了一个锦囊,里面还有一个透明的塑料袋:“这里面有我保存的你妈妈的一绺头发。是我们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她给我的定情物。你就要在这里上学了。希望你妈妈陪着你,她人已经不在了,可她还在你和我的心里,在这绺头发里,对不对?”

雯雯拿过来,握在手心里,她感到很激动,也很难过。她又有些振奋,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好,她的人生才开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旅程,她长大了,懂得了很多事,也能够面对很多事了。

“好了,现在,你去吧。”他忽然老泪纵横,有些哽咽。安顿好了女儿的入学事宜,他就要回去了。

女儿和他拥抱,她已经18岁了,她长大了。后面的路她能自己走,她早就学会了飞翔。她的眼圈红了。她知道这一刻之后,就是告别,女儿终将离父亲而去,去建立自己的生活。

生命的价值就在这里,一代又一代,去建立自己的生活,带着记忆、带着基因,活下去。人也必须承受你必须承受的、应该承受的和不得不承受的东西。这就是人,这就是我们活在世界上要面对的永恒的境遇。

雯雯已经懂得这些了,这很好。他知道了。

他把开到学校里的车子留给了她,他要去机场坐飞机回国。

“你去学校吧。你也不要送我,我最腻烦的就是去机场送行了,我把你送到这里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爸爸,爸爸——”雯雯的喉头有些哽咽,她想说很多话,但都不用说了,他都知道,她也知道。

他指了指空中:“你看那朵云,那是最美的积云。你记得要学会看云。人一出门,就要低头看路,抬头看云。”

现在,他们一起抬头看云。是的,在空中,可以看到一朵朵的云,如同棉花团一样安稳。那是积云,悬浮在1500米的高空,点缀着蔚蓝的天空,显得安详、平和、温暖。

等到她再去看父亲时,章平已经转身离去了。在很远的地方,他转身,向她招手告别——她自己的世界,她即将去打开。

白色的积云,在空中缓缓飘过。

(《哈瓦那波浪》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