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越走越慢
徐则臣
雨天是赌钱的好时候。风雨漫天,芦荡苍茫,雨打顶棚敲出一艘船的轮廓。舱内安稳,偶尔飘摇晃荡,香烟的浓雾从这一头流到那一头,温暖地包裹住一张四方牌桌和吊在棚顶的罩灯。赌徒陈三在拘留所里描述他的水上赌博经历,两眼里还有断舍不掉的迷醉。抓他是因为他老婆喝农药了。他老婆喝农药是因为他把家里的钱都败光了,她正在医院里抢救。我带了一个警员等在门外。医生伸出头说,灌肠成功,活过来了。我对警员递了个眼色,他拷上等在一边的陈三就走。
抓赌是所里的常规动作,旱地上有,水上也有。这帮赌棍也聪明了,习惯了在水上赌。找条船,在河上风轻云淡地走,窗帘后头赌得地动山摇。小赌怡情也不行,抓赌小组里必须有几个兄弟一年四季在水上忙活。陈三就是在水上,从小赌怡情玩大的,把家底子败了个精光。也是从他嘴里,我们才知道有艘船专门干这个,船主负责大家安全,你输掉裤衩他不管,只抽赢家的成,到手的百分之二十归他。吃喝拉撒全包,但只有玩大的才有上船的资格。
“船都去哪儿?”我问。
“小鬼汊。”
我一听头皮都发麻。鹤顶人肯定都明白。那无边无际的一大片芦苇荡挨着运河,传说几百年前就亡魂遍布。清兵跟明朝的军队在里面打过,死人之多,把芦苇荡的空隙全填满了。据说芦苇吸饱了血水,好几年长出的苇叶都是红的。打日本鬼子那会儿,小日本把鹤顶周边的老百姓赶进芦苇荡里,开始用刀砍,砍累了用机枪扫,尸体堆积出了一条弯弯曲曲的肉坝,把芦荡和外面的运河隔出了两个不同的水位。当然,后来我们也把很多小鬼子的命留在了芦苇荡里。
小鬼汊这名字什么时候叫出来的,我没深究过,真他娘形象,芦苇荡里的死鬼如麻,比芦苇少不了多少。更可怕的是,一到阴暗湿冷的时候,小鬼汊里就摇晃不止,无风也起三尺浪,如有伏兵百万。本地人也绕着走。据说小鬼汊地形极复杂,芦苇生长循着我们看不懂的规矩,敢进去的人不多,能出来的更少,绕晕了正常,绕死了也不意外。平常捞鱼摸虾打猎捡鸟蛋的,也只敢在边缘处活动,怕深了命丢到里面。所以,听说赌局设在那里,我着实吸了口凉气。
早两年,陈三还真有点钱,手头有个小砖瓦厂,隔三岔五地应酬,被供成了牌桌上的大爷。最后一哆嗦就是在小鬼汊,大手笔,砖瓦厂也押了进去。哐啷一声,成了穷光蛋。尽管他无比怀念船上温暖的牌桌,但当他的神思从船上下来,还是被夜雨中的小鬼汊吓得鸡皮疙瘩爬了一身,裤裆里都疙疙瘩瘩的。他说中间出来撒泡野尿,想换换手气,对着喧嚣凄冷的芦苇荡,愣是没尿出来。他感觉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风雨飘摇的坟场上。那泡尿还是回到船舱的厕所里尿了。接下来他的手气更差了。
“进小鬼汊的路线记得吗?”
“看都看不见,哪记得?”陈三说,“滨河大道尽头的那码头,上了一艘船,两眼就被蒙上了。有时候还让闷两口老酒,‘少陵醉’。人晕乎着。七绕八绕,比猫玩线团还乱。芦苇打到船上和我身上,唰唰的。苇叶还划破了我的脸,你看。”我用旁边的记录本推开他油腻的脸,人到中年,庸俗和腐朽一样不落地聚集在他的表情上。“到那船前才停下,取下黑布条,有人接我上船。那船不小,平平常常,混在一堆客船里反正我分不出来。站在船上,我踮起脚尖,满眼除了芦苇还是芦苇,连绵起伏,就像一阵风一直刮到天边。我跟你说仝所,不到小鬼汊,你都不相信咱鹤顶还有这么大的一个芦苇荡。”
我站起来往外走。
“哎,我说仝所,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找到那条船再说。”
想假扮赌徒混上那条船的方案行不通,对方太狡猾。我们按陈三提供的联系电话打过去,报上了姓名、身份证号、家庭住址和成员、财产状况,然后照约定的时间在码头接头。人没来。也可能来了,发现哪里不对头又走了。副队长白穿了两个小时西装。他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穿西装,觉得整个人都是方的。第一次是结婚。
只能自力更生,我们自己找。特别行动组兵分两路:一路加强运河沿线的巡察,一路尝试进入小鬼汊。一周后,大家垂头丧气地坐到会议桌前。巡察没有意义,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面目出现。陈三说,船主为确保安全,隔三岔五就给船整一次容,经常整完了自己都不认识。而且此人用来干这行当的船不止一条。所以,在运河里拦下空船没有意义,堵在小鬼汊里的才算数。可是,试图进入小鬼汊的那一路说,每根指头上都装一个指南针也没用,诸葛亮的八卦阵跟芦苇荡比,就是个小儿科。他们每次进去,想得最多的不是如何摸清地形、深入敌后,而是能不能活着出来。“除非一把火把芦苇都给烧了。”
副所长摸了摸秃了半截的脑门,说:“我推荐个人。”
大家立马直起了腰。
“老鳖。”副所长说,“别子他爹。”
腰又软下去。
我说:“让我想想。”
别子失踪一个月零两天了。
别子,别大伟,我们招募的编外辅警,主要工作是在运河上下巡逻。当初决定录用别子,一是因为他水性好。鹤顶的男人没几个不会水的,水性比别子好的,我看没几个。这小子在水下能憋十一分钟半。世界吉尼斯纪录一说十八分钟,也有说二十二分钟,没见过,不知道神奇到啥程度。别子我是见识了,他对着脸盆把脑袋埋进去,我掐的表,十一分钟三十一秒。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姓,别。孤陋寡闻,查了《百家姓》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个奇怪的姓。别,别,就你了。我拍了板。
他不是理想人选,甚至相当不理想,他是个瘸子,左脚脚筋被船尾的螺旋桨割断了。小时候他帮别人忙,潜水去解缠在人家船尾螺旋桨上的铁丝网。弄清爽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那人就启动了引擎,好在他动作麻利,但在水下转身时还是被扫到了脚后跟,落下了残疾,跑不快,但在水上他不必跑,他只要骑着他的摩托艇跑得快就行。这对他没任何问题,沾了水,空身人是浪里白条,骑上摩托艇就是水上飞。所里给他配了一辆摩托艇,别子不喜欢,觉得自己的那辆改装的旧摩托艇更顺手,加速快,嗖一下就能飞出水面。到所里之前,他靠这辆摩托艇为生。摩托艇后头装了个货架,每天他就驮着一堆日常生活用品在运河上穿梭叫卖,坑蒙拐骗的事可能也没少干。他说,你们猜,水上哪两样东西最好卖?我们说了一堆不靠谱的货物。
“错,”他一脸坏笑,“第一,方便面;第二,避孕套。”
他让人在摩托艇后头画了个杜蕾斯的商标,大老远就对你做广告。但他从不卖杜蕾斯,他卖的是普通避孕套,要的是杜蕾斯的价。
但这小子失踪了。那天晚上跟小分队去运河上巡逻,他跑得快,跑丢了,收工了也没回来。同事们把上下五十里运河捋过一遍,还是音信全无。我们都有不祥的预感。这会儿去请老鳖出山,合适么?
老鳖是外号,当然姓别。常年吃水饭,往那儿一杵又不爱吭声,老别就被叫成了老鳖。我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了老鳖。
他孤身一人,五十八岁长了一张七十八岁的脸。都说河边的人皮肤好,细腻饱满,老鳖完全是反例。该有的风湿病倒一样不少,看他那张脸就知道,身上每一个关节到夜里都会钻心地疼。手和脚的关节粗大扭曲,全都因为风湿病变了形。他不认识我,但认识警察的标牌。对我笑一下也花了他不小的气力,直到脸上所有的皱纹堆到一起,他才把笑这个动作做完。
“你是?”老鳖坐在厨房的土灶前,借着尚未熄掉的柴火灰烬烤两个膝盖,“我没——大伟出事了?”
“没事,”我挨着他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别子出了趟公差,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没办法,跟兄弟局所总要合作办些案子。别子干得很不错。”
“我也说,有阵子没回家了。”老鳖低头看灶膛,想铲出个火块给我点烟。我让他别忙活了,用打火机先给他点上,再给自己点。
“前天他电话里委托我捎来点零花钱。”我拿出准备好的一千块钱,还有两瓶少陵醉。据说唐朝大诗人杜甫南下时经过鹤顶,咱们这里的一种土酒把他喝趴下了,后来这酒就叫少陵醉。驱寒祛湿一等一。“别子孝顺,真好。”
老鳖赶忙把钱和酒往外推:“哪能要,哪能要。”
“不是我的,”我让自己笑出声,“别子的工资,他授权支出来的。”
“他的钱我也不要。”老鳖继续推,“你们给存着。攒起来让他找个姑娘结婚。这都多大了。”
“结婚的钱另外有,还有咱们所里的这些兄弟呢。”硬塞给了他。
“领导,你们要在这儿吃饭吗?”
他这是在赶我走?我跟副所长对了下眼神。副所长说:“我们不吃,谢谢您,别叔。是这样,我们想求您帮个忙。”副所长年轻,说话没负担。我装着到院子里溜一圈,离开了厨房。
一个老院子,半砖半土的墙,苔藓从墙根往上爬了很多年。院子西南角搭了个棚子,乱七八糟地堆满日常杂物,还有一条锈迹斑驳的铁皮小船,旧渔网缠在上面。三间堂房,从中间敞开门的那间看进去,一张小八仙桌前有一张四方的木头小方桌,阳光照亮了桌上灰黑的污垢和永远也刷不干净的碗碟。桌边是凌乱的三张小板凳。八仙桌后面有个香案,幽暗的神龛里供着的不知道是龙王、南海观音还是妈祖,也可能是陈宣。后者在永乐十五年做了漕运总兵官,对运河与漕运的发展做了大贡献,吃运河饭的,不少人把他供作神灵。八仙桌上立着个相框,别子母亲的遗像。别子进所里前两个月,他母亲去世,别子说,肝癌,活活疼死的。
我在院子里抽了两根烟,副所长出来了。他对我点点头。
老鳖答应得极为勉强,他说很多年没进小鬼汊了,怕进去也迷路,反误了我们的大事。答应就好。请教了好几个渔民,一致推荐老鳖。他们说,如果老鳖绕晕了,那别人进去了得绕死。他们还说,老鳖立春时看一眼水流的方向,就知道接下来芦苇往哪里长。可惜如今水饭难吃,这一身本领要在过去,走哪儿都吃香的喝辣的。老鳖这辈子应该没享过那种福。过去旁边没桥,他做渡公,每天把船从河这边撑到河那边;五年前修了桥,环保部门招他做了清洁工,负责在鹤顶这一段运河上捡垃圾。老鳖干活认真,在河上从早漂到晚。
前两次进小鬼汊踩点,一次机动船,一次手摇。都在大白天,艳阳高照,踩点必须挑赌船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去。老鳖习惯驾驶自己的船。船上装了个柴油机,响起来地动山摇,突突突直冒黑烟。我跟副所长坐船上,另外有两个弟兄骑摩托艇跟在后头。他们活动范围大一点,经常绕出去看看线路周围的情况。我们无法确知那条赌船会停在哪里,陈三的供词帮不上任何忙,芦苇荡中随便找一处,跟他提到的场景都一样。除了芦苇就是水,连在芦苇丛里飞蹿的野鸡野鸭和水中游鱼长得都一样。副所长还诌了句听上去十分耳熟的诗:接天苇叶无穷碧。没错,就是这感觉,无边无际,一片风起云涌的绿色沙漠。
要不是坐船还算习惯,我早就被绕晕了,你问我东西南北,我可能都会往天上指。我们是沿着芦苇少的水面走,要不船也穿不过去,而芦苇的生长完全不按人的规矩来。曲曲折折。曲曲折折。忽宽忽窄的水面,也可能拐个弯路就断了。小鬼汊里布满了死胡同。一路都是野鸭在飞。还有很多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鸟,老鳖瞥一眼它的尾巴就报出了鸟名。老鳖话少。有时候船会停下来,他坐在船头上抓半天脑袋,然后再走。我觉得船在来之不易的宽阔水面上行驶的速度挺快的了,他还是咕咕哝哝自言自语:
“船越走越慢了。”
他老说。我就说:“不慢呀,你看船头激起的波浪。”
“船越走越慢了,”他盯着前面被芦苇遮挡的水面,成千上万棵芦苇弯腰向我们致意,“大伟他妈在船尾呢。”
开机动船时他这么说我还没当回事,手摇船再进小鬼汊他又说了几遍,我就上心了。我问:
“你说啥?谁在船尾?”
“大伟妈,”老鳖说,根本不看我,“大伟他妈拖着船尾呢。船越走越慢。”
我跟副所长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别婶儿拖着船尾?”副所长结结巴巴地说。
“拽着呢。”老鳖说,“死人都好拖船尾,不让你走。”
我往船的前部移了移:“老嫂子不想让你吃水饭?”
“大伟不娶媳妇她不放心。”老鳖好像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她把自己拴到船尾上,跟着我。昨天夜里我又梦到她了,挂在船后头催我挣钱呢。”
我往船尾看两眼。只有水花、芦苇和跳起来的鱼。一大块黑云走在太阳前面,小鬼汊暗下来,风似乎陡然大了,团团簇簇的芦苇拥挤着向我们压过来。老鳖停下划桨,前头一片芦苇堵住了我们。死路。
“走不动了。”老鳖说。
我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差不多了。”其实这一次我看见的,跟上几次没有任何区别,依然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但我们的确进入小鬼汊相当深了,如果再往前走,离小鬼汊另一个边缘应该就不远了。这一边连着我们鹤顶段的运河,那一边跟另一个县的飞马湖接在一起。我要是老板,我会把赌船停在中间位置,两边都难找,安全。
往回走。分不清是不是原路。听老鳖的。有时候他表现出果决,有时候他又困惑,有时候他会走回头路,有时候他肯定也在绕圈子,刚见过的那两棵拦腰折断的芦苇,五分钟后我又看见了。老鳖经常现出紧张的表情,更多的时间里他都魂不守舍,嘴里念念有词。
副所长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听别子说过,他妈死了之后,他爸就有点神神叨叨的了。”为了宽慰我,副所长又说,“湿气太重,人难免疯疯癫癫。”
我也搞不懂他说的有没有道理,但两次我们都顺利地回到了运河里。
给运河上下游的兄弟单位都发过请求。相当于把运河用篦子给篦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别子。我相信他们也尽力了。这一个多月除了正常死亡,方圆百里都没有凶杀和意外死亡,陈三的老婆灌了两次肠也活过来了。别子人间蒸发。怎么给老鳖解释,真让人挠头。当他说别子妈把自己拴在船尾,拽着船不让走,瘆得慌的同时,我也惭愧得想一头钻进水里。一生气我又把陈三拎来,再审。
“说啥?”陈三问,“所长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啊。”
“那就说不该说的。”
陈三揪下来一根头发:“瞎说?那瞎说啥呢?”
“想不明白的。还有你的猜测。”
陈三去船上赌了两次。我怀疑有人给他做了局,要不很难两次就把他掏空。最初牵线的是邻县一个姓黄的小老板,跟陈三有几笔业务往来。联系赌船的电话就是黄老板给他的。输成个穷光蛋后,陈三再找黄,没影了,电话也注销了。
“想起来了,”陈三说,“第一次上船,赌了半截船主说有洋酒,就让服务员用一个不透明的布罩子罩住牌桌,喝完了再启封。喝洋酒的时候,一个秃顶的家伙问我是不是头一回来。我说是。他说,哦,那还有翻本的机会。那天夜里他输了个精光,手腕上的一块金表都搭进去了。我猜,是不是一个人只有两次上船的机会?”
“嗯,继续。”
“没了。”
“继续。”
“仝所,肠子都翻出来给您看了啊。”陈三开始揪第二根头发,“好吧好吧,我再想想。有了,两次接我的是同一个人。那个人长相都跟你们说过了,男的,三十多岁。头一回划的桨,第二回,是机动船。那人一路不吭声,我想套点信息出来,就没话找话跟他说。大晚上的,去的还是小鬼汊,我怕嘛。我就问,都是你一个人接?他摇摇头。我问,接送的人你们有多少?翻来覆去他只说,还有。我又问,为啥上次是划船,这次机动船?他说,下雨,机动船也听不见。”
我点点头,跟我们的判断一致。机动船从运河拐进小鬼汊,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很容易暴露,所以我们准备了两套方案。“还有呢?”
“还要有啊?”他又开始揪头发,“能给根烟不?”
我点上一根扔给他。
“仝所这烟不咋的,劲儿倒挺大。这一条不一定对,赌钱的时候听大家聊天,好像都在每月逢8的那天船才来。反正我两次去都是逢8。想想也对,8,发嘛。”
陈三狼吞虎咽地抽完了那根烟,还想再要。我对旁边的警员挥挥手:“把他带走。”
是否逢8才赌不知道,但6、7两个晚上我们埋伏在运河与小鬼汊连接地带,的确一条可疑的船只都没发现。他们会不会从飞马湖进小鬼汊?当然有可能,但我们没权力到别人的地盘上去执法。熬到晚上十点半,我让大家赶快回去休息,养好精神明晚再出动。18号了,有枣没枣都得认真打一竿。
跟老鳖约好了,晚上出工,划船进小鬼汊。划船更保险,动静小,不容易打草惊蛇,但缺点是慢,在眼前你也不一定追得上。傍晚时分下起雨,看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行动组最后商定,手摇船和机动船同时上,能用哪个用哪个。
整个行动组都出动了。三条船,其中一条主要放三艘摩托艇。我们停在可以用望远镜看清小鬼汊入口的隐蔽处,等时间慢慢往黑夜走。雨还在下,天地间都是水声。雨落在运河里,雨打在芦苇上,雨击打船舱。我们把船上的灯都灭掉,我看见老鳖在黑暗中掏出一只酒壶,拧开盖喝了一口。铁质的酒壶不知从哪里借来的光,温和地闪了一下。
前方侦查的兄弟报告说,有情况。我从望远镜里看见一条小船驶进了小鬼汊。一刻钟后,又有情况。再看,又一条船进去了。我让大家把家伙什都整利索,睡了一天,考验精神头儿的时候到了。一共三艘小船进去。按前方的观察,三艘船来自不同方向。好,让他们再走一会儿。
半小时后,我们摸黑往小鬼汊靠近。老鳖和几个年轻的警员穿着雨衣划船。雨下得更大了,小鬼汊里风动芦荡,雨打苇叶,如同千万人在齐声低吼,每个人声音都不嘹亮,但和声却极为高亢,几声响雷滚进小鬼汊里,也会被风雨声淹没。我说,执行第二套方案,机动船、摩托艇,出发。
雨夜的小鬼汊的确比迷宫还凶险。我终于意识到老鳖这样的老把式的价值,他们能在迷宫里顺利穿行,真不是因为他们熟悉地形,芦苇荡大规模地摇动,整个小鬼汊似乎都在倾斜翻滚,没有任何一条路还是同一条路,他们辨别方向靠的是经验、直觉和本能。老鳖操纵着他的机动船,我们在往想象中的战场逼近。
有一阵子绕了很多弯,速度也慢下来。我凑到老鳖耳边喊:
“遇到麻烦了吗?我们得快点了。”
进来了就得争分夺秒。一旦他们发现了,钻到哪里躲起来,忙活一夜我们也找不到。
“跑不动,”老鳖也喊,“大伟他妈拽着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探照灯的光柱里大雨密集地连成了线,芦苇丛后头黑洞洞的。说实话,那种环境下,你跟我说芦苇荡里藏着十万头妖怪我也信。可知的世界只有光柱这么锥形的一片,我们仿佛被屏蔽在光柱和风雨声里。外面的世界消失了,一个更广大的世界抛弃了我们。我们正追随着跳动的光柱在沉重的黑暗里钻探。
老鳖左拐、左拐、左拐。他在画圈。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鳖对我喊,“你得让大伟说上媳妇。咱儿子是个瘸子啊。”
我对老鳖说:“老哥,我们不会扔下别子不管的。”
老鳖开始右拐。满天都是看不见的雨。陈三说得没错,这样的天气,能在温暖的船舱里专注地赢钱,的确是件快活的事。我们的船头前开路,后面跟着另外一条船,两艘船的旁边,交错跑着三辆摩托艇。我们在向芦苇荡的中央逼近。
偶尔还是会绕圈。柴油机动力像个资深的哮喘病人,突然咳嗽几声就慢下来。我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越快越好。我坐到老鳖旁边,雨水顺着雨帽和袖口的边缘流到身上,风大雨急,我感觉不到冷。快一点,再快一点,着急得我冒火。我把裹在塑料袋中的烟拿出来,点上一根插到老鳖嘴上。我也点上一根,赶在雨水打湿它之前狠嘬几口。火灭了。我继续叼着,直到它被雨水打烂,只剩下过滤嘴夹在我两唇之间。
在我的办案史上,从来没有哪次时间过得比这一次慢。我在风雨落到芦苇荡的巨大喧嚣声中,听见了秒针嘀嗒嘀嗒迟缓的脚步声。
听见摩托艇的声音之前,先看见一道狂舞的光柱,接着一辆摩托艇从黑暗里冲出来。骑摩托艇的人扭头看了一下我们,弯下腰加了油门冲进黑暗里。因为雨衣的帽子遮住了那人的大半个脸,我们都没看清他的长相。老鳖突然叫起来:
“大伟!大伟——”
按照事先的安排,出现突发状况,三辆摩托艇里的两辆先出击。两个兄弟从船两侧冲向前去。在他们摩托艇的灯光下,我看见了那人摩托艇屁股上画着一个杜蕾斯的商标。看不清脸,我也知道那人不是别子。副所长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一把抓住老鳖的胳膊,大声对他喊:“老哥,别子是个好兄弟!别子好样的!”
这个晚上老鳖头一次扭头看我的脸,看了得有三秒钟。然后转向前方,从怀里摸出铁皮酒壶,一手攥着,只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拧开壶盖,咕咚灌了两口。少陵醉。酒壶塞回兜里,船速猛地加快了。
现场不必描述了,乒乒乓乓的事。我说的不是枪声阵阵、枪来枪往,没那么多枪。我们的枪管得严,我的原则也是能不用就不用。他们竟然有两支改装的猎枪,好在我们预料到了。单非法持枪这一条,就够那赌船老板蹲几年的了。老板姓邓,住飞马湖对岸,被摁倒在船头还嘴犟,大喊大叫他不是鹤顶人,不归我管。我跟他说,船没进小鬼汊,不归我管,进来了就是我的菜。
总得有一番打斗,打斗都差不多。真要好好感谢我这帮弟兄,平常训练时的血汗没白流。上了船三下五除二就把姓邓的招募的三个打手给放倒了。那三个乡村二流子,靠人高马大能唬人混饭吃,动起手来都是糠心萝卜。两个接送赌客的船夫,你大喝一声他们就老老实实靠一边站,他们知道自己不过是姓邓的临时找来的搬运工,犯不着跟我们对着干。倒是有个船夫见钱不要命,隔壁镇上的一个赌客趁乱跳上他的船,出价一千块,让他带着逃命。船跑出去没半里路,就被所里的一个兄弟骑摩托艇押回来了。
跑得最远的就是骑别子摩托艇的那个。他是个放哨的,所以最先发现我们。看见我们他就去给赌船报信,油门加到了底,离赌船老远就开始喊狼来了狼来了。但那夜里雨实在太大,声音出不去,本该守在船头把风的打手进船舱里了。船舱的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从外头看不见一丝光。那条船就像建在芦苇荡里的一间黑黢黢的房子。舱里头一定赌得热火朝天,没人听见“狼来了”。等我们踹开门喊了不许动,一群人在乌烟瘴气的船舱里完全没回过神来。等姓邓的和三个打手想起身去拿改装的猎枪,已经腾不开手了。兄弟们的拳头和手铐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骑别子摩托艇的那人绕着赌船转了两个大圈,一直喊,见船上没反应,干脆一个人先溜了。后来提审时,这家伙还抱怨,他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喊,居然没人搭理。我跟他说,没人搭理太正常了,着急忙慌的,你那声音完全乱了章法,听上去真不像人发出来的,使的劲儿越大,发出的声音越小。那天夜里他转了两圈就想溜,一个骑摩托艇的兄弟跟在后头就追。这一带地形那小子挺熟悉,但他真是慌了,天又黑,还有兜头的大雨,在芦苇荡里绕来绕去就把自己绕晕了,眼看着眼前有条宽阔的水道,再加速,一头撞到老鳖的船上。老鳖把他的船横在路头。那小子斜着飞上了夜空,然后像颗炮弹一样栽进了水里。等他从水里钻出来,老鳖的手电灯光罩住了他,老鳖大喊:
“我儿子呢?”
“你儿子?”那小子把一头一脸的淤泥往下抹,“你儿子是谁?”
“我儿子别大伟!”
“别大伟是谁?”
老鳖把船靠近摩托艇,给它熄了火,从水里拖到了船上。他拍着摩托艇的车座厉声说:“他!”
“你说的是他啊,”那小子从水里站起来,露出脖子以上部分,“一个多月前,有天晚上他跟踪我到了这里,被哥几个给放倒了。一棍,”他站在黑暗的雨夜里对着自己的后脑勺比画了一下,“就这么一棍。一铁棍。那棍重二十多斤呢。”
手电筒的灯光在老鳖手里抖起来,某一个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你不是那个,老鳖么?”那小子激动地叫起来,“你不是给我们邓老板送客人的吗?你怎么当了叛徒?你收了钱还吃里爬外!”他喘口气,好像突然醒悟过来,“你儿子竟然是个警察!要知道那狗日的是你儿子——那也不行,不解决他我们都得进去。”
“解决了别子,你在里面会待得更久。”提审时,我走到那小子跟前,劈头盖脸先给了他两个耳光,眼泪跟着就下来了。“第一下,”我说,“是为我一个兄弟;第二下,是为我一个老哥。”
在小鬼汊里地毯式搜索了两天,终于找到别子。他已经给鱼和鸟和细菌吃得不成样子。下葬时,经老鳖同意,我们把画着杜蕾斯商标的摩托艇也埋进了土里。
(《收获》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