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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管住了自己的手,没有再开她的门;但他的腿也真的不太听话,老是要自动往女人的房间那边走几步。他很想给女人的房间放一点钱,可惜没有这个实力,反而带了人家的一个胸罩。他不承认这是偷,可不是偷又是什么?太恶心了!他鄙视自己。他把手狠狠地在墙上抽了两下,发誓绝不再到她房间去——除非,除非他有机会把她的胸罩送回去。

至少应该提醒她取暖器要及时关掉,但怎么提醒,却是个难题。显而易见,她的生活不如以往那么规律了。这才是傍晚,通常这时间她是不会回来的。自从她的房间失窃后,他只要在自己房间,就会留意着她那边的动静。这有点像个守门人了,很可笑,他宁愿自己是个等待妻子下班回家的男人。这其实更可笑。她由远而近,足音清脆。她开门,进去;门关上,再出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

他们在楼梯上相遇了。他买早饭回来上楼,先听见了她节奏明朗的脚步声,一抬头,眼帘中是两条穿着黑丝袜的小腿。他在转弯处站住了。她戴着墨镜,似乎正在看他,其实不是,她视线向下,是盯着脚下湿漉漉的楼梯。他说:你好。

这是不得不说话的局面了,但她没开口,只点点头。她依然戴着墨镜,如果不是他曾看见她摘下墨镜抹眼泪,他一定认为她眼有残疾,或者是个吊疤眼。楼梯间的玻璃破了,寒风呜呜钻进来,他身上紧了一下。她衣服单薄,但是好看,他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胸部,胸罩,他眼睛立即像被溅进了火星子,躲闪开去。他的脸发热,突然说:你,你还没吃早饭吧?给你。她愣住了。看不出她墨镜里是什么意思,但她肯定错愕。他的话却顺溜了,说:我吃不下,正好,见面分一半。说着把手里的塑料袋一扯,又扯出一个袋子;鸡蛋正好是两个,煎饼隔着袋子对半一撕,早饭一分为二。他的动作麻利,很卫生,很巴结。她不得不接住了,笑笑说谢谢。她动了一下脚步,问:你上次说我的门,不撬锁也能进去,是真的吗?

他吓了一跳,脸煞白:我说过吗?哦,想起来了。我相信你是真的丢了东西,故意帮你说话。我瞎扯的。

她嗯了一声,迟疑地说:我真的丢了东西。肯定是被人偷了。连衣服都偷。

他的脸像被抽了一下,火辣辣的。这时,倒是墨镜帮了他的忙,她看不见他异常的脸色。他急中生智说:偷衣服,那肯定是女人,女人偷了自己穿。

她不见得没听说过有男人专偷女人内衣,但不愿多说。她鼻子嗤了一下:恶心!

李恒全连连点头。女人说:我最恨小偷了!我以前逛街,手机就被偷了。

他立即说:我也丢过手机。谁都丢过。这是小事,倒是你一个人,水啊,电啊,要注意。她嗤一声笑道:你倒大方,小事,好在有你这个大男人做我邻居,我还胆大些,不过我还是要早点搬走。她笑笑,笑意漾出了墨镜的范围,扬了扬手里的早饭,继续下楼了。

高跟鞋敲击着楼梯,一下一下,声声清晰。他呆在那里,半晌才想起上楼。他脚步沉重,她丰腴的胸已然离去,但那个胸罩还在他房间里。这东西肯定很贵,她并不富裕。他仔细把胸罩洗干净了,阴天里,胸罩又厚,他经常摸摸,一直都不干。她的生活目前有点捉摸不定,他能确认她在不在房间里,但她会不会突然回来,那可说不定。

他原谅自己了。他当面提到了水、电,不知她有没有领会;总不能每天等她出了门,立即进她房间检查取暖器。她那么讨厌小偷,他李恒全现在也讨厌,但他无法忘记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很久以后,他才偶然听说,她的丈夫因为盗窃,那时间正在服刑。也许,他们还在号子里见过哩。

李恒全出来一个多月了。二月很冷,也很小,转眼就临近月底。出来的时候,他计划尽快找到工作,二月份一定要解决。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二月比别的月份要短——实在不行,就学着当个泥瓦匠吧,这活儿技术含量很低。

到目前为止,他是个不着实的人,飘着。且不谈他的过去,就现在,他的工作没着落,老婆只知道一定是个女的;就连身份也可疑,至少,他确实又去拿过别人的东西。这么一想,他心里很憋屈。细雨绵绵,时断时续,据说春雨贵如油,有利于庄稼,可他再找不到工作,庄稼丰收了他也没吃的。他打了几个招工电话,都是生产线的,有一个“零基础”,下午可以去试试;又到街上乱逛,餐馆也是个去向,不能掌勺,洗碗端盘子也行,只可惜所有的餐馆都还没有开门,他连点个盖浇饭的地方都没有。他目前只吃得起盖浇饭,幸亏天气总是在往暖里走,他忍一忍,可以不必再添置冬衣。

总算还有一家开门的水饺店。他要了一碗吃完,把汤也喝了。这里离住处很近。路很窄,倒是四通八达,怎么走都走得通,到处都是卖各式小商品的摊子。一辆小轿车使劲地按着喇叭,催促一辆卖棉拖鞋的三轮车让路。他伸手帮了一把劲,把三轮车推上了路牙。路牙边蹲着几个男人,面前摆了几个三夹板牌子,上面写着:泥瓦工,专业堵漏,水电工。几个男人蓬头垢面的,一见他停下来,马上站了起来。他本来还想打听打听行情的,他们一站,他连忙摆摆手,继续往前了。不知道这几个男人,他们的老婆是做啥工作的?毫无缘由地,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女邻居。

也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乱了。有人在喊叫。他一下子没听懂,但他的眼睛立即就明白了:南边一箭之遥的方位,腾起了烟雾。

他跑到街的另一边,仰头望去。阴雨天气,烟被压着,低低地和水汽混合了,宽大的楼面中间像被谁泼了黑墨水,慢慢地洇散。大概是四楼,正是他住的那一层!他的鼻子飘进了刺鼻的焦味。

着火啦!好多人喊了起来。他怔一下,拔腿跑了过去。很多人都往那边跑,他不是第一个启动的,但绝对是跑得最快的。地面湿滑,无数人呼啦啦跟在他身后。乱了,街上全乱了套,有个女的摔倒了,手里买的菜落了一地。她大呼小叫地保护她的菜,跑到路边捡滚得老远的西红柿,有个人一脚踩碎了一个,立即就起了纠纷。好些人不跑了,站住了围观。他们只是爱看个热闹,哪边的热闹都一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