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戊寅小春月朔,贺公培心,暨松泉、秋农、生翁、雪侯、红茶、荔丞、鸿梁、沄簃、印西雅集春水闲鸥馆,内子雪清出肥螯旧醅饷客,酒酣,处德以素笺索画兰蕙,宾主九人合作是帧,良可宝也,为之记。
——张天汉《九友图》跋
关于戊寅年春头的这次雅集,来我这儿坐的人都会聊到。一般都称之为小云栖寺雅集,但其实张天汉的跋文中只有“雅集春水闲鸥馆”一句,并未提到小云栖寺。照此理解的话,春水闲鸥馆应该就在小云栖寺内。但另有书家却言之凿凿,春水闲鸥馆是张天汉的室号,当然在八字桥张家台门。
提起八字桥张家台门,绍兴人无人勿晓。绍兴是座水城,城内外河道星罗棋布,出门都须以船代步。一般人家出门就是普通的乌篷船,本地叫脚划船,讲究点的便得是三明瓦的画舫。据我娘娘讲,当时整个绍兴城豪华画舫只有三艘——下大路许家、南街姚家和八字桥张家。这其中名头最大的就是张天汉家的那艘“烟波画舫”。民国六年,孙中山来绍兴考察,说绍兴“三多”,什么石牌坊多、坟墓多、粪缸多,坐的就是“烟波画舫”。民国二十五年,浙江省主席黄绍竑受贺扬灵之邀来绍公祭大禹,坐的也是“烟波画舫”。1939年,周恩来战时视察绍兴顺带祭祖,坐的还是这艘“烟波画舫”。这画舫的名称也有来历。张天汉自称张岱后人,而据他考证,张志和又是张岱先人。先人的先人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于是后辈的后辈张天汉就借了名。
“烟波画舫”平时极少闲在八字桥下,因为三日两头张天汉就会邀书家画友荡舟于耶溪鉴水之间,喝酒赋诗,挥毫泼墨。据我爹爹讲,我娘娘找勿到老店王,便会骂:“乌大菱壳总是氽到一起,老死尸又去烟波画舫鬼混了。”
小云栖寺雅集其实也就是一次家常的小聚,但因为留下了一幅画,张天汉还仿效兰亭雅集题了个跋,日历被定了格,流水宴也便传了下来。
但是,雅集也好鬼混也好,说来说去好像跟小云栖寺没有半点关系啊?你们说,会勿会张天汉的春水闲鸥馆就设在烟波画舫里,而凑巧那一次画舫就泊在小云栖寺门口呢?
那幅《九友图》倒确实有点意思。惯常书画家合作都是各施其长,你画块石头,我添点花卉,他再题个款,相映成趣,所谓珠联璧合。《九友图》上却一式都是兰,而且是各画各兰、不顾不盼。我估计都是老酒喝得稀里糊涂了。不合常理的还有:参加聚会明明有十三人,除去“出肥螯旧醅饷客”的雪清和“以素笺索画”的处德是小辈外,尚有同好十一人,怎么就被署成了“九友”?《九友图》现藏于我爷爷的弟子沈先生处,他极少示人,我有幸见过,沈松泉和朱秋农只见其名,其余九人捉笔,因贺扬灵只写了叶,由印西和尚补花,共成兰蕙八株。座中诸君皆为越中名流,但其中有一个叫沄簃的,名字陌生,我问了不少书画圈高人,居然都话勿出。
小云栖寺雅集的时间是1938年春。三年后,日寇侵入绍兴城,我爷爷和朋友们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了。在是年的一次空袭中,烟波画舫被炸得八码粉碎。应该也是在同一年,我爷爷不明不白失了他的四子翁旦,连尸首也没下落。
贺扬灵撤离绍兴时是邀过我爷爷的,让他随同去西天目避祸。可一家老小十数口,是管自己跑,还是携家带口走啊?爷爷选择了留下——“不管谁当朝,平头百姓么总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但爷爷想错了。日本人占了城,自然需要找个有头有脸的本地乡绅出来维持秩序。稍有点脑子的人都晓得,这活儿接勿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名单打头的王子余,早两天就躲到了张墅沈复生家,据说金汤侯在寿材里断吃断喝躺了三天,朱仲华也阴声勿响藏了起来。名单再排下来排到了商会会长冯虚舟。冯虚舟也想逃,脚划船出南渡桥时却被鬼子截住,于是就成了维持会会长,再后来又做了绍兴县伪县长。有市面灵的朋友还讲,特务班长长岛最喜欢书画,这下真把爷爷吓着了。城里没法待,去哪儿呢?爷爷就想到了西郭门外的小云栖寺。住持印西也随贺扬灵去了西天目,看寺的小和尚倒是认得写寺匾的老先生。栖身之处有了,可是总不能十几口人天天随僧食粥吧?乱世惶惶,书画是换勿成盐米了。亏得小和尚机灵,不久就从寺庙老施主那里给接了裱褙锡纸、糊火柴盒的活计,于是老少上阵,每日借此换米,再自种些菜蔬捱日。慢慢地朋友们也知道了音讯,王贶甫、金汤侯等殷实户时勿时会着人来求点字索张画,所谓的“求字索画”其实就是接济——命都勿保了,谁还有原先那份闲情逸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