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起八岁那年,去照全家福的事。那是她童年记忆里第一次照相,也是唯一一次照相。一个清晨,全家很隆重地出发了。家里原本只有两辆自行车,为了去照相,还借了两辆。那种加重的,带着横梁的28式自行车。春天,麦苗正在返青,绿得生机勃勃,散发出淡淡的清鲜气息。父亲载着奶奶,大哥载着母亲,二哥载着弟弟,姐姐载着她。父亲的车在最前面,像是率领着一支小小的队伍。路上碰到熟人打招呼,问:这一大家子人去干啥呀?父亲回答:去照相。哎哟,照全家照哪。嗯。

印象里,几乎所有人听到父亲“去照相”的回答时,都会“哎哟”一声。那时照相刚刚在乡间兴起,算是一件时髦的事,因此也多半是年轻人的事。全家都去照相,在村里之前应该没有过,所以才会有引出那么多“哎哟”。其中蕴含的讶异,恰到好处地印证着专程去照全家福是多么稀罕,让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波澜起伏的满足。父亲甚至没有选择镇子上的照相馆,对镇子上的照相馆都有些看不上了。他们去的是市里的。

至于为什么会去照相,在整个过程中,很奇妙的,没有人问起,也没有人谈起。仿佛去照这个全家福,是一件极不正常又极正常的事。因为极不正常,所以没人说起。也因为极正常,所以无须说起。逐渐长大之后,一个问号才慢慢画出来: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去照那张全家福呢?在那个时候?

没有答案。

多年之后,她一次次地想起那个场景:四辆自行车。父亲载着奶奶,大哥载着母亲,二哥载着弟弟,姐姐载着她。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搭配了。照相时的格局是两排,前排坐着三个长辈,奶奶居中,父亲在左,母亲在右。五个孩子站在后排。中间是大哥,左右依次是姐姐和二哥。她和弟弟把着两边儿。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格局了。

一切都是那么好。没有多一个人,也没有少一个人——没有爷爷,但他们并不觉得缺少他。他很早就不在了,不在至少已经三十年了吧,连大哥都没有见过他,连父亲都记不得他的样子。爷爷已经不在这个家里太久,很难想象他和奶奶坐在一起的样子,他于他们而言,只是概念上的亲人。

她穿着一件黑红格子外套,羊角辫子上扎着大红的蝴蝶结,脸上也搽了胭脂。

那张唯一的全家福里,没有一个人笑。

第二年,父亲去世了。

过了五年,母亲也去世了。又过了四年,奶奶也去世了。十年间,老人们都去世了。在老人们陆续去世的过程中,他们又照过几次全家照。照着照着,老人少了,孩子多了。照着照着,老人又少了,孩子又多了。就是这样,人少,人多,人多,人少。让她惊叹的是全家这个词的弹性:可以那么大,也可以那么小。可以人多,也可以人少——好像就是人少人多加剧着照全家照的必要性。在世的活色生香,于镜头里皆得见。去世的沉默寂静,于镜头的空白处也皆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