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煮好,大闸蟹也蒸好了。还有一道清蒸鲈鱼和一个烩菜,是早就备好的料,出菜快得很。烩菜里有竹笋、白玉菇、牛肉、火腿、豆角、木耳、粉条等种种,整个儿就是乱炖。看着品相一般,味道却很不错。

一切齐备,开始吃饭。先吃蟹。如以往一样,每个人都笨手笨脚地剥着螃蟹。到底是北方人,不习惯吃螃蟹,每次吃螃蟹都像是第一次。一边吃一边吐槽螃蟹肉少,没啥吃头。

你们都没有喝过茅台吧?

没有。

要不要喝点儿啊?她提议。

不!三个孩子异口同声。

我希望你们人生第一次喝茅台,是和我一起。

三人全乐了。说喝茅台是什么重要节点吗?重要节点必须喝茅台吗?不喝不喝不喝。

好吧,那就不喝。

家里有两瓶茅台,算起来也存有快十年了。她也从不嗜酒的,可是不知怎么的,看到茅台,她就会想到孩子们,和孩子们吃饭,就会想,要是喝酒一定喝茅台。嗯,将来一定要和孩子们把这两瓶茅台喝掉。

边吃边聊天。聊什么呢?聊杨紫,聊易烊千玺,聊刘昊然,聊韩剧,聊海底捞,聊抑郁症,聊双性恋,聊健身,聊平板支撑,聊动感单车,聊漫威,聊桃总为什么叫桃总,聊死侍为什么叫死侍,由正播着的《中国好声音》聊到了《乐队的夏天》,聊整天加班,头发都要掉光了,聊买假发片。

终于吃完。宝去了房间,好一会儿都没出来,她便跟了过去。还是在收拾行李。行李总是这样,不到临行时就不可能收拾妥当。巨大的行李箱摊开在地,真当得起一个乱字。不过在她眼里,这是气势磅礴的乱,也是欣欣向荣的乱。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宝拎拎放放,取取拿拿。他在家的时时刻刻,她都想跟在屁股后面看着。看不够。

妈妈,您去歇着呗。我整理行李很有经验的,不要担心。他说。

他大多时候叫她“妈”,撒娇的时候才会叫她“妈妈”。她耳中最动听的称呼,就是他口中的“妈妈”。把女儿比作父亲的小情人,把儿子比作母亲的小情人,她曾经很反感,但是现在,慢慢理解了。情人之间爱到最美好的时候,最纯粹的时候,就接近于父母对于儿女的这种爱。情人之爱是血缘之外的极致,父母之爱是血缘之内的极致,有意思的是,情人成家方为父母——血缘之外的极致诞生了血缘之内的极致。也许是两种极致之爱无从映照,就只好互相映照。哪怕映照得有些荒唐,却也在不可理喻中获得了某种理喻。所谓的天地造化,大概就是如此吧。

宝卧室的书架上,摆着几张装框的照片,都是他格外心爱的。小学时的乒乓球队合影、初中时的网球队合影、高中时的足球队合影……从小到大都热爱运动,球队是他业余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影集,翻起来。宝的照片,她按时间做了排序。满月照、百天照、夏天露着小鸡鸡的洗澡照,幼儿园毕业的全班照、和同学去春游的、在学校操场上跑步的、代表学校去台湾进行交流的,阖家游时在清明上河园穿着武士盔甲的、在家里打扫卫生的、每年过生日的、戴红领巾的、第一次坐飞机的……各种,各种。这本影集旁边,是一本大红色的小影集,装的全是他们三口之家的合影。她摸了一下,到底没有打开。手指微涩,已有淡淡的灰了。

哎哟,又在那儿欣赏呢。有那么好看?宝说。

是啊,好看。

我觉得吧,小时候的照片还挺逗的,长大以后就没啥意思了。

嗯,再放几年,就有意思了。照片如酒,是需要时间来发酵的。

您又抒情来了。

所以,你首先得现在多照,将来才能拥有很多意思。

您可得了吧。

这次回老家,照相了没?

那还用说。

给我看看呗。

在手机里,自己看。

他回老家,照例要照相。和爸爸,和奶奶。这次依然是非常正式的那种照相:老太太坐在前面的太师椅上,他和爸爸立在后面。她看到过几张。十分端庄,甚至悲怆。她不能看太久,看太久会落泪——每一张都可能会是祖孙的最后一张。

可笑吧?这么照相。宝也凑了过来。

可笑什么。不可笑。

妈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合影呢?

她看着这张脸,思忖着该怎么回答。这张脸,乍一看已经是成熟的男人脸了,在外面也一定会被人们看作成熟的男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法律是这么界定的吧?可是,在她眼里,他还是个孩子。突然想起在哪里听到的笑话,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闯了祸被警察抓捕了,他母亲哭喊着求情说:饶了他吧,他还是个孩子啊。讲的人都乐得不行,听着的人也没有不乐的。可是,此刻,和那位母亲之间,她居然也有了一种荒诞的共感。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有错吗?没错。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母亲都会有这样的心理吧,愚蠢得可爱,可爱得愚蠢。

请回答,妈妈。

你二姐不是说了吗,为了留念呀。她笑。

为什么一定要合影才是留念呢?视频也是留念嘛,语音也是留念嘛。

她又陷入了沉默。这个问题貌似刁钻,其实稍微梳理一下就能给出点儿说法。

找到像样的答案,比如,因为视频和语音都是需要播放的,都是流动的。流逝流逝,流动就会逝去,当然不宜留念。可是照片,只要你按下了快门,就能将近在眼前的这一刻,凝固且被保鲜为绵长光阴。这薄薄的存在啊,就是被截取下来的瞬间真实,就是在无尽岁月里可以被反复验证的瞬间真实,就是有能力打败强大时间的瞬间真实,就是将所有稍纵即逝的珍贵的一切储存下来以便反哺和抚慰孱弱人心的,瞬间真实。

它还那么安静。安静的事物总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能够让人依托和信任。

——这些个话,作为回答,是不是很像样?

可她没有说。她不想对他讲太多。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搞一个小型学术研讨会。

这个问题太难了吧?宝很得意。

是啊,挺难的。她说,我们还是在实践中寻找答案吧。

妈妈——

快点儿,去照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