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她和他对坐在炉边,这次他没有空着手,给她开门便及时送上捏在手中的信封,仿佛以此迎接她将带给他的好消息。她迅速把信揣进大衣兜里,就像生怕这信会遭遇不测。
开口是艰难的,但她必须开口,她向起子道了声对不起,说再等等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这明显的官腔让起子十分不悦,他举例某某熟人因为有关系而进入了似乎不可能的单位。
她打断他说,在我们家真的不行。
他直视着她,放慢语速说,要是不行也得行呢?
她这才有点警惕地向后捎着身子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不是在央求你,是在要求你。
她觉出了他的无礼和过分,但大衣口袋里那沉甸甸的信封可是经由他的手抵达她手中的,她努力使自己克制并且客气。她站起来说,等李花开回来咱们再一起商量也许更合适。
起子也站起来,果决地告诉陆婧不用商量,他就是要去陆局长所管辖的那些单位。
陆婧到底没能把持住自己,她扫了一眼对面的起子,第一次发现他那一头打绺儿的“艺术范儿”长发滋着过多的油脂,好像每每以猪皮擦完炉盘都会捎带着再往头上蹭去。她恼火起来,边向门口走边提高嗓音说,你有什么权力命令我啊,你以为你是谁!
在她背后传来起子的声音:我知道我是谁,更知道你是谁!你不就是肖大团长的小软木塞吗?
她那刚伸向门把手的手缩了回来,后脑勺仿佛遭遇了棒击,似有一个黄豆大的小气球在颅内的某个位置炸了,一个瞬间,嗡的一声,她脑海里一片白色。她还是顶着一颗白色的头颅转过了身,并努力站稳自己,身体却已有点瑟缩,像曾经有过的梦境:她裸体站在街上,到处找不到要穿的衣服,而街上面目不清的人们正肆无忌惮地看着她,比如此刻的起子。
起子就像听见了她那无声的感受,加码似的继续抖搂:是啊,不怕你笑话,我全看过,七十七封信,包括现在你大衣兜里这封。
她一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死命握住那信封,好比攥住了肖恩的手,一边咕哝着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起子复又在炉边坐下:凭什么你们里里外外、明的暗的都是体面,又体面又浪漫,我就非得窝在这儿画一辈子彩蛋不可呢?我,我们全家还得替你收着、守着这些个不体面的信。说到不体面,我的要求不过是要通过这些不体面的信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为了我们全家,我们未来的孩子,这有什么过分吗?
她不动地方地站着,拼力捕捉着他话里的信息,她想到了李花开,不敢去想这是他们夫妻的合谋,可难道他们不是夫妻吗?还有孩子,李花开是不是怀孕了?陆婧的恋爱袭来之后,目中已无他人,所有的时间更不情愿分配给他人,识趣的李花开也久已不主动和她联系了。她不甘心着还是喃喃着说:“李花开知道你……”
他不等她说完,截住她的话说,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用不着假装清高,也别想对我使用什么不好听的词儿。我就这么一件事,陆局长动动小手指头的事,有什么办不了的呀。
清高,陆婧想到了父亲,本来她有些抱怨父亲那决不通融的清高的,但在这时,她忽然感叹世间毕竟还存在着这么点清高。为了这点清高,她决不打算接受这蛮横且阴暗的命令。她不接受,还得显出不示弱,她一字一顿地对炉边的男人说,还——就——是——办——不——了!
起子站起来,遭受了冤屈似的,走到摞在地上的彩蛋箱子跟前,从最下面的箱子里拽出一只白得刺眼的纸袋,举起来冲陆婧晃着,叹了口气说,都在这儿呢,六十七封。我用微距拍好,借朋友暗房冲印出来的,后来的十封没来得及冲洗,不过已经足够了。说着从中抽出一张印满小字的黑白放大照片,送至陆婧眼前。
陆婧只瞄一眼便认出了肖恩的笔迹,起子这层层递进的胁迫宣告着陆婧的节节败退,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巨大的惊恐和侮辱。她的小腹突然开始酸胀下坠,伴随着酸胀下坠的是两条腿的绵软。于是她知道,腿软并不是从腿开始的,是小腹里酸胀下坠的物质游移到耻骨再无情地沉降至大腿、小腿、脚底、脚趾,迅速侵蚀着那里所有的骨骼、韧带、肌肉、血液……接着无腿感袭来,她的小腹好像直接落在了地面,人也顿时矮了下去。她拼命用意念寻觅着腿脚,顽强地动了动灯芯绒棉鞋里仿佛已经虚无的脚趾,脚趾总算有了些微的痉挛。那么,她是有腿的,她还在站着。她迈前几步,本能地伸手要夺下那刺眼的白纸袋把它投进炉火,起子将纸袋背到身后说,胶卷还在我这儿,烧有什么用呢?如果陆局长帮了我,我肯定当着你的面连胶卷一股脑儿烧了它。不然,你能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她腿软着,绝望地站在他面前,望着这个在炉子边上踱着小步的男人,就像望见了一个非人类的物种。比如鳄鱼,不!鳄鱼甚至也要好于眼前这个物种。她把涌到嘴边的所有形容词都压了回去,她的绝望使所有的词语都已失效,这绝望却也迫使她从溃败的谷底捞起了她久已失散的自尊。她被亮在眼前的撒手锏打蒙的同时,仿佛也被打醒了,当她确信自己的两条腿能够带她迈出这间屋子时,她把大衣扣子一个一个扣好,接着,她以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动作,突然奔向那炉子,拎起坐在炉盘上的那把沉甸甸的铝壶,高高提起,壶嘴向下,向着那炉火正旺的炉腔猛地浇灌起来,霎时间水火交战的炉膛发出刺刺嘎嘎的怪响,一股股灰白色气体伴着浓烈呛人的臭屁味冲上屋顶,弥漫着房间,也吞噬了炉边的男人,烟雾中她把空壶哐当丢在地上,拼力拉开屋门,又狠劲把门摔上,就像将一切的担惊受怕,一切的提心吊胆,一切的错愕、愤怒乃至一切的恶心,全都摔在了身后。她听见门玻璃碎了,那起子没有追上来。
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但急切地要给李花开打电话声讨的愿望压制了她的大哭。她没能和李花开通话,在她的青春年代,和远在南方几个省出差的人长途电话联系尚不那么便捷。她又跑到邮电局给肖恩打电话,在排队等待接线员叫号的时候,她在长途电话间的门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夜时间她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腮帮子嘬着,太阳穴瘪着,鼻翅儿潸着,耳朵片儿干着……这是刘宝瑞先生一段相声里的句子,形容的是一个受不孝儿子虐待,饭都不给吃饱的老太太的凄惨面相。她不是那位倒霉的老太太,以她的年龄,也还不具备自嘲的能力,她的脸让她突然想到相声里那老太太的脸,只激起了她更加强烈的愤懑,更加确切的无助。她和肖恩通了电话,她语无伦次地讲了这边的事,对方始终沉默着。
第二天,陆婧单位的领导收到了起子制作的黑白照片,本市的平信当日可到,陆局长也收到了,两天后肖恩团长的上级领导也收到了。
李花开出差回来,陆婧立刻把电话打到了印刷厂,那是一个悲愤加绝交的电话,一个鄙视得不容分说的电话,一个曾经的“闺密”必须洗耳恭听的电话。陆婧那一波又一波语言的风暴如耳光噼啪,痛打在电话那头的李花开脸上。陆婧只听见李花开一迭声叫着“我娘!我娘啊!”又听见她“呕呕”了两声,像在呕吐。陆婧摔了电话。
肖团长受到了处分。
陆婧受到了处分,被陆局长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