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趣味的敏锐与激情的敏感
有些人拥有某种敏感的激情[1],使得他对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极为敏感,遇到成功之事欢欣鼓舞,遭遇不幸和灾难时悲痛欲绝。点滴恩惠和善意帮助很容易赢得这类人的友谊,而稍微的伤害也会激起怨恨。任何名誉或荣耀都能让他们得意忘形,但对微不足道的轻蔑也会十分在意。毫无疑问,具有这样性格的人,比镇定稳重的人更容易产生大喜大悲的心情。不过我认为凡事都有一个平衡,没有人能完全具有后者的性格,除非他能完全控制他的性情。好运、厄运几乎不在我们的情感控制之下。敏感之人遭遇任何厄运时,悲伤和怨愤都会彻底占据他的心,生活中那些构成我们快乐的平常琐碎之事,对他来说都索然无味。何况生活中的大喜更不及大悲那样常常发生,故而,敏感之人遇到这等事,所享受的快乐定然要比遭受的折磨要少得多。毋庸多说,有着如此敏感激情的人比那些审慎之人更容易欣喜若狂,激动之下在生活中迈出往往无法挽回的错误步伐。
显然,也有些人具有敏锐的趣味。与对情感的敏锐相似,此人对各种各样的美丑非常敏感,正如对成功与灾难、恩惠与伤害敏感一样。当你将一首诗或一幅画展现在有此等天赋的人面前,他敏感的情感让他对作品的每个细节都非常敏锐,作品的粗糙、纰漏之处所引起的厌恶和不满,丝毫不亚于作品的精巧、闪光之处所引起的欣喜与满足。文雅而审慎的谈话给他带来最大的乐趣,粗野、鲁莽则对他是最大的惩罚。简言之,敏锐的趣味与敏感的激情一样有着相同的影响。它拓宽了快乐和悲伤的领域,让我们敏锐地感受到他人所感受不到的痛苦和愉快。
不过,我相信人们都会同意我的观点:尽管趣味和激情有着这样的相似,但人们更渴望拥有并培养敏锐的趣味,而抱怨敏感的激情,如果可能的话,还希望矫正这种激情。生活中的是非很难由我们掌控,但大多数人都能决定我们阅读的内容,决定我们要分享哪些快乐,维持哪种友谊。哲学家们一直努力将这些快乐完全从外部事物中分离出来。这种极致是不可能达到的,但睿智之人会将这些快乐寄托在主要依赖于他们的对象之中,而如果不是依靠情感的敏锐性,这将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拥有这种天赋时,趣味带给他的快感要大于欲望带给他的快感;从一首诗或一篇推理文中获得的,比那些最昂贵的奢侈品带来的快感要更大。[2]
无论这两种敏感之间存在怎样“与生俱来”的联系[3],我都深信,矫正激情的敏感,最恰当的办法是培养更高级、更雅致的趣味。这种趣味足以让我们判断一个人的个性、鉴赏富有创造力的作品、鉴别那些更加高贵的艺术品。那些打动我们感官的显而易见的美的或多或少的体验,完全依赖于性情的敏感程度;不过,就科学或泛泛的艺术领域而言,良好的趣味在某种程度上与灵敏的感官是统一的,至少非常依赖那与趣味不可分离的感官。为了正确地鉴赏富有创造力的丰富的作品,必须考虑大量见解,比较多种情形,还需要有人性的学问。一个没有正确判断力的人,在鉴赏中是无法作出令人满意的批评的。这是在艺术领域培养品味的又一理由。我们的判断力将在这种训练中得到提高。我们将形成更为合理的生活观念。很多愉悦别人或折磨别人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都无足轻重,根本不会引起我们的关注,渐渐地,我们就失去激情的敏感性和感受力。
不过,培养优雅艺术的趣味压制了某些激情,让我们对其他人热衷追求的事物漠不关心,或许我这样说有些过头。深入思考之后我发现,这种趣味的确提高了我们对所有温和的、令人愉悦的激情的感知力,同时,使我们的内心不为那些较粗野、较剧烈的情绪所动。
博览群书,通晓六艺;
优雅风尚,远离鄙俗。[4]
(Ingenuas didicisse fideliter artes,
Emollit mores,nec sinit esse feros.)
由此我想到,或许有两条非常自然的道理。首先,最能改善人的性情的,莫过于研究诗歌、修辞、音乐,还有绘画之美。它们散发着优雅的情感,而与其他人毫不相干。它们所激发的情感怡人而温和,让人的心灵脱离繁忙的事务和急切的利益,珍惜思考,喜爱安宁,产生愉快的和谐——所有这些性情最适宜爱情和友谊。
其次,敏锐的趣味有利于爱情和友谊,它将我们的选择限定在少数几个人,而对与大多数人的相处和交谈不感兴趣。在这世上,你很难找到这样的人:他被赋予了健全的判断力,为人和蔼可亲,性情尊贵典雅,能辨别那些微小的差别和等次,所有这些令其卓尔不凡。任何具备适当判断力的人都能满足他们的消遣。他们像对其他人一样率直地与他谈论各种趣事和事务;并发现很多人都能代替他的位置,如果他不在场,他们也从来不会感到空虚或少点什么。这里可以运用一位著名法国作家[5]的典故来说明:判断就像钟表,绝大多数普通的机器足以报时,但只有最精致的机器才能指出分针和秒针,辨别最小的时间差异。人若洞悉明了了书本和人类,他的乐趣便少得可怜,只有在少数几个选出来的同伴中才会分享快乐。他的感受太敏锐,乃至其他大多数人都无法体会他所享受的乐趣,因而,他的各种喜好就只能局限在一个小圈子里,如果这些爱好太普通、太平凡,他进一步提升这些爱好也就不足为奇了。各位同伴的嬉戏欢笑增进了他与众人稳定的友谊,幼稚朝气的欲望变成一种优雅的激情。
[1][在《人性论》中,休谟将人的“认知”(perceptions)区分为“印象”(impressions)与“观念”(ideas),又将“印象”区分为“感知”(sensations)与“激情”(pasons)。休谟认为“激情”是人的第二层次的印象,因为它通常派生于人的先前的感知或观念。他还将激情分成两类,一类是平和的,另一类是强烈的。“激情”一词有时被用作狭义的(例如本文),仅指强烈的激情,如爱与恨、悲与喜、骄傲与谦卑等等。休谟这里所说的“激情的敏锐”是指人的一种习性,即容易强烈地受到福祸、善良与丑恶、尊重与蔑视等日常生活中不为人所控制的偶然事物的影响。从广义上讲,他这里所称的“趣味”(taste),即人对行为与事物中的美与丑的感受,也是一种激情,但通常属于平和的激情。趣味的敏锐指的是对行为、书籍、艺术品、同伴等诸如此类事物的美与丑的敏锐感知力。关于人的认识的这种属性,休谟在《论趣味的标准》中作了更详尽的阐述。]
[2][休谟有时从广义上用“情感”(sentiment)一词,指人的感情或感受等;但另外一些时候,比如本文中,也将它用作趣味(taste)的同义词,指对物体、人物、行为的赞许或不赞许的一种特殊感受。趣味,或者说后一种意义上的情感,是判断美与道德的基础。在《人类理解研究》(Enquir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中,休谟指出:“道德与批评不是理解力的恰当对象,而是趣味与情感的恰当对象。美(无论是道德上的还是自然界的)都是被感受而非被理解的。”]
[3][“与生俱来的”联系,是指人性中固有的联系。休谟在此暗指的是,“趣味”本身也是一种激情,它与各种激情之间的共同之处远多于本文所提到的这些。休谟在《论激情》(“Of the Passions)一文中,讨论了各种激情之间的联系。]
[4][奥维德(Ovid,公元前43年至公元前18?年)《来自本都的信》(Lettersfrom Pontus):“踏实学习各门技艺,教化品性,不至残忍。”(Loeb translation by A.L.Wheeler)。]
[5]丰特奈尔,《关于世界多样性的对话》,第6章。[丰特奈尔(Bernard le Bovier de Fontenelle,1657-1757),法兰西院士,诗人,现代科学的普及者,其著《关于世界多样性的对话》1686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