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爱情与婚姻
我发现,只要有人说些诋毁婚姻的话,女性就感到不自在。她们总是觉得,诋毁婚姻就是诋毁女性。她们的意思是不是,那些诋毁主要是针对女性的;如果对婚姻生活的诋毁越演越烈,最后受伤害的,还是女性自己?她们是不是说,婚姻生活的不幸与失败,应该归咎于女性而不是男人?但愿她们不是这个意思。但愿她们不会把对婚姻的指责变成她们的对手——男人——的专利。
我经常想针对女性的这种可笑念头,写一篇赞美婚姻的文章。但是,当我四处搜寻素材时,却发现那些素材混杂不一。经过一番思索,我发现,我还愿意另写一篇讽刺婚姻的文章,与那篇赞美婚姻的文章放在一起相对照。在多数情况下,人们会认为,讽刺文章要比赞美文章包含了更多的真话;因此我担心,这样做,对女性弊大于利。我知道,歪曲事实不是女性希望我做的。当女性的利益与真理发生冲突时,我必须做真理的朋友,而不是做女性的朋友。
我要告诉妇女们,我们男人对于婚姻的最大不满究竟在哪里。如果她们能在这个问题上让男人满意,那么其他分歧就迎刃而解了。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女人酷爱主宰男人,这正是争吵的根源;当然,女人同样会认为,男人毫无道理地热衷于主宰女性,否则的话,就不会即便在这个问题上也对她们寸步不让了。然而,情况可能是,最能影响女性心灵的,莫过于这种对控制力的渴望了。历史上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可以说明这种渴望能够压倒另外一种唯一可能与之抗衡的热情。我们听说,塞西亚(Scythia)地区的所有女人曾密谋共同对付男人,她们严守秘密,步步实施,男人们浑然不觉。[2]她们出其不意,将男人灌醉后,或者等他们熟睡时,用链子将他们紧紧地捆绑起来。接下来,她们召开一个由清一色妇女组成的会议,讨论用什么样的办法进一步巩固战果,防止自己再度陷入受奴役的状态。
尽管饱受男人们的伤害,参加会议的女人们似乎都没有要将男人们杀掉的意思,她们后来还为自己的这一宽大仁慈之举感到得意。结果,她们一致同意,挖去男人们的眼睛,这样一来,今后她们就能永远摆脱美貌导致的虚荣心,从而确保自己在男人面前的权威。“我们不必再刻意妆扮自己,四处炫耀,”她们说,“到那时,我们只会不再受奴役。我们不再听见甜言蜜语,但也不再听见专横的命令。爱神必将永远离我们而去,但也必将带走我们对男人的屈从。”
有些女性认为这种结局不好。既然女人们决意要肢残男人,要剥夺他们的某种感官,以达到使男人地位卑下、依赖女人的目的,那她们就决定废掉男人的听觉。她们宁愿让男人失去听觉,也不想让他们失去视觉。我觉得,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在婚姻生活中,失去听觉比失去视觉造成的不便要小得多。这个传说流传到今天后,就变成了这样:当时有一些塞西亚的女人偷偷地保留了丈夫的眼睛。我推测,她们是觉得,男人们有没有眼睛,自己都一样能管住他们。但是,这些男人实在是太难以管束了。几年之后,当自己不再年轻美貌,女人们又不得不效仿姐妹们的先例。女人们既然已经取得了支配地位,下这样的手是一点都不困难的。
我们苏格兰的妇女是否沿袭她们塞西亚祖先的古怪做法,我不得而知;但我必须承认,我常常奇怪地发现,有的妇女乐于选傻瓜做配偶,似乎这样她们管束男人起来就不那么费心了。对此我只能认为,在这方面,这些妇女的品味还不如前面提到的塞西亚妇女。因为心灵的眼睛毕竟比身体的眼睛更珍贵。
但是公平地讲,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女人如此喜爱控制男人,恐怕那是我们男人的错;如果男人不滥用自己的权威,女人也不会想到要反抗。我们知道,暴政带来反叛。一切历史都告诉我们,当反叛者掌权后,他们就成为新的暴君。由于这个原因,我只希望,男女双方都不要争当对方的主宰,而应该遇事完全平等地协商,就像双方是同一个身体上的不同器官一样。为了劝导男人和女人都接受这样的好品行,这里我要对他们讲一讲柏拉图关于爱情与婚姻的起源的论述。[3]
根据这位哲学家的有趣说法,我们当初并不像今天这样有男女之分,每个人都是两种性别的合成,本身既是丈夫又是妻子,两种性别在一个人身上合而为一。无疑,这样的结合是天衣无缝的,两部分互相配合,男性与女性达到了完美的和谐,成为不可分割的同伴。这样的结合带来了极大的和谐与幸福,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体,或者说柏拉图所称的“阴阳人”,能够自我繁衍,但渐渐变得自大,反对起众神来。为惩罚人的这种悖逆之行,丘比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将人的男性部分与女性部分分开,将一个此前如此完美的合成体分成两个不完美的生命,由此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男人与女人。尽管被如此分割开来,我们还是一直念念不忘我们在原初状态下的幸福,对目前的状况从不满意,总是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被分离开的另一半。当两性相遇时,他们结合到一起,相互爱慕、情投意合。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他们经常犯错,他们会把与自己不相称的另一半看作自己的配偶。而那相称的两半要么不能相遇,要么不能结合到一起,因此依然处于被割裂的状态。这样一来,联合很快又解体了,双方重新回到松散状态,继续四处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凡是能遇到的,他们一个个地尝试,一个个地欣赏,最后终于找到合适的另一半,这番努力才算大功告成。
柏拉图的这个故事,以一种轻松愉快的方式解释了两性间的爱慕。如果要我继续这个故事,我会这样来讲:
当朱庇特将男性与女性分开,用如此严厉的手段制服了他们的骄傲与野心之后,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一报复举动未免过于残忍了,于是对那些可怜的生命心生怜悯。现在他们无法再平静下来,心中生起强烈的渴望和焦虑,开始对造物主心生恨意,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惩罚。他们徒然地求助于各种活动和娱乐,徒然地追求感官上的一切享受,以及理性上的一切升华。但是,他们内心如此的空虚,没有什么能够填补;他们被与爱人强行拆开,没有什么能挽回这一损失。为了纠正这种混乱局面,至少为了给处境悲惨的人类带来一丝安慰,丘比特派爱神与婚姻之神来到人间,以重新弥合那被分割为两半的人类,用一种更好的方法将他们重新缝合到一起。这两位神发现,男人与女人如此急切地想回到原初那种融为一体的状态,这使自己的工作一开始就能取得很大的成功。但到后来,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情,这两位神之间开始出现分歧。
婚姻之神的主要随从是“烦恼”,他不断地往自己的庶民头脑里灌输对未来的挂虑,比如居所、家庭、孩子、奴仆,等等。结果,他所拼凑到一起的伴侣除了这些就无心他顾了。另一方面,爱神选择“快乐”做自己的随从,这位随从与那位随从一样,也是要不得的;他让爱神看到的,从来都只是瞬间的快乐,或者对冲动的一时满足。很快,这两位随从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头,都极力以捣毁对方的成就为能事。还没等爱神将两个男女带到一块,让他们紧密地结合,“烦恼”就接踵而至,还带来了婚姻之神,结果将爱神一手造成的联合体又拆散开来,并将其中的一半与自己提供的另外的一半相结合。为了报复,“快乐”也悄悄走近一对已经被婚姻之神联到一起的男女,还招来爱神做他的助手,用一种秘密的关系,将这一对中的两人与另外一对完全不为婚姻之神所见容的两人,悄悄地重新联到一起。很快,这种争执的有害结果显露出来。丘比特听到大量的怨言,不得不将争斗双方召到自己面前,听一听他们这样做究竟为何。听完双方的申辩后,他命令爱神与婚姻之神立即和好,认为这是人类幸福的唯一途径。为了确保这一和好能永久保持,他又下达严格的命令,要求双方若未听取各自的随从“烦恼”和“快乐”的意见,并且取得他们的认可,不得将两个男女结合到一起。大凡在这一命令得到严格执行的地方,“阴阳人”就被完美地重塑起来,人类就得以享受其原初状态的欢乐。两个生命之间几乎看不出缝隙,他们的结合,造就了一个完美的、幸福的生灵。
[1][这篇文章曾发表在《道德与政治论文集》(Essays,Moral and Pohtical,1741)中,后来又出现在《杂文与论文若干》(Essays and Treatises on Several Subjects,1760)中,此后被撤出。]
[2][休谟关于塞西亚妇女的故事未见于各种编者收录的古代或近代的材料中。相关传说及其在文学上的影响,见James William Johnson,“The Scythian:His Rise and Fall,”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20(January 1959),pp.250-257.]
[3][见柏拉图《会饮篇》(Plato,Symposium),休谟这里引用的故事出自希腊戏剧家阿里斯特芬论爱情的七篇对话(包括亚西比德的谈话)。休谟删改了其中的关键细节。阴阳人(androgynes)是最初的三种性别之一。另外两种性别是双阳人(composite males)和双阴人(composite females)。休谟指出,宙斯将阴阳人分裂为男性与女性,由此产生了异性恋,男女双方都渴望与另一半重新合为一体。然而,休谟没有谈到同性恋,它来自最初的另外两种性别——双阳人或双阴人的分裂。休谟这里支持异性恋与婚姻,但阿里斯特芬反对异性恋,赞同同性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