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论道德偏执

13.论道德偏执[1]

最近,从我们当中冒出一些爱标新立异的人,他们嘲笑迄今为止人们心目中一切神圣庄严的事物。理性、冷静、尊严、友谊、婚姻都成为他们无聊时打趣的主题;甚至连集体精神与关心国事也被他们视为空想和罗曼蒂克。这些反改革家们的活动延伸到哪里,哪里的社会纽带就被全部打破:人们纵情享乐,酒肉之徒代替朋友与兄弟。纸醉金迷的生活让集体与个人都付出了沉重代价:人们一心只想着自己,其他什么都不在乎,到最后,人类的自由宪政政府的构想将完全无法实现,欺诈和腐败的制度将遍布全球。

在某些自诩为智者的人身上,我们还看到另外一种性情,它虽然不像上文提到的游手好闲的玩世不恭习性那样有害,但对沉迷其中的人来说则影响甚坏。这里我指的是那些刻意追求完美哲学的人。在改正偏见与错误的托词下,这种哲学攻击人们内心中一切最美好的情操,以及一切最有益的、引导着人的行为的好恶之情与本能。在古代这类愚蠢的哲学中,斯多葛学派是最值得关注的。但愿在这一点上,后世的英德之人不会过于热衷地效仿。这些思想已经大大打击了人的美好而温和的情操,助长了人的骄躁之气,并使人认为它才是最大的智慧,殊不知,它才是一切愚蠢之最。当布鲁图斯试图劝说斯塔提利乌斯(Statilius)加入自己的光荣队伍,为罗马的自由而发起神圣的一击时,后者拒绝了,还说:“世人非愚即疯,智者不屑伤神。”[2]

我的饱学的读者哦,你们一定会想到,古代有位哲学家竟不愿意与自己的兄弟发展情谊,理由是,自己是个哲学家,不能过多去想自己与兄弟是一母所生这类问题,那将影响自己的理性思维;并且这位哲学家还真的这样说了。这样的事情,在我看来,真是世所罕见。[3]爱比克泰德说,当你的朋友苦恼时,你应该做出同情的样子,如果那样能减轻他的苦恼;但是,你要当心,不要让任何怜悯留在你的心里,扰乱你内心的安宁,因为内心的安宁才是最高的智慧。[4]第欧根尼病了,朋友们问他,他死之后如何处理。他说:“直接把我扔到荒野。”“什么?”朋友们答道,“难道扔给鸟兽?”“不,在旁边放根棍子,我好用来自卫。”“那有什么用?”朋友们说,“你那时既无知觉,也无力气使用它。”于是他叫道:“既然如此,野兽吞噬了我,我难道还能感觉得到吗?”在我看来,这位哲学家的这番话,最好地表明了他既风趣又冷酷的性格。[5]

这番话与尤金纽斯(Eugenius)的座右铭何其不同。尤金纽斯年轻时全身心地投入哲学研究中,除了偶然有幸为朋友服务,或者为有德之人做一两件令人愉快的事,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分心。他曾经想独守终生,但到30岁时,他决定放弃单身汉的自由生活,因为考虑到自己是他古老家族的最后一支血脉,如果无嗣而终的话,这个家族就绝后了。他选择了贤淑美丽的艾米拉为配偶。在后来的很多年里,艾米拉是他生活的安慰,为他生了几个孩子,然后撒手人寰。面对如此惨重的痛苦,什么也不能使他感到安慰。他只剩下一帮孩子,孩子们没了母亲,现在成为他最亲的人。他尤其疼爱其中的一个女儿,那是他灵魂的秘密欢乐,因为无论长相、气质、声音,女儿都不时勾起他对妻子的甜蜜回忆,并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尽量掩饰自己的这种偏爱,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他的这一秘密。对于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他袒露内心的一切,既不像装腔作势的哲学家,也不把这种感情称作“软弱的代名词”。他的密友都知道,他每年都饱含热泪纪念艾米拉的生日,沉浸在对过去欢乐时光甜蜜而温柔的回忆中,就好像回到了妻子活着时候的那些充满欢乐的生日。他们知道,他小心翼翼地珍藏着妻子的画像,还做了一副微型画像,一刻不离地挂在胸前。他立下遗愿:无论自己有朝一日死在何地,都要将自己的遗体安葬到妻子身旁,还要在墓前立一个纪念碑,刻上自己亲自撰写的碑文,记下他们的爱情与幸福。[6]

几年前,我收到朋友旅居海外时写来的一封信,这里不妨公之于众。它很好地说明了什么是哲学精神。我觉得它非常难得,可以作为例子,说明人们在执著追求幸福与完美的时候,不应该过于偏离那些被人普遍接受的行为准则。我保证,信的内容是真实的。

1737年8月2日,巴黎

先生,我知道,你对人比对建筑物更有兴趣,你更想听到的是个人的历史而不是公共事务。出于这一点,我相信,下面的故事是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它在这座城市已经人所共知了。

一位出身名门、家境富裕的女子,尽管遇到过几次不错的结婚机会,却完全出于个人的意愿,决心过单身生活。她决意如此,因为她看惯了自己身边很多人的不幸婚姻,听惯了自己女友们对丈夫的暴虐、不忠、嫉妒、冷漠的抱怨。作为一个意志坚强、思维方式与众不同的女人,她觉得自己想到并坚持这样的决定是理所当然的,她认为自己绝不会那么软弱,不会因一时诱惑而放弃自己的决定。然而,她一直有个强烈的念头,那就是生个孩子。她决心将自己一生的主要精力都用在教育孩子上,由此断绝自己决意要排斥的其他激情。她不断琢磨自己的这套哲学,竟发现这个念头与自己以前的独身决定并不矛盾。于是,她时时留意、处处寻觅,希望能在自己认识的男士中,找到一位无论长相还是品格都让自己满意,却又不会让自己想要结婚的人。最后,一天晚上,她在剧场的后排发现一位年轻人,形象动人、举止谦逊。她对他的印象好极了,希望他就是自己一直苦苦寻觅的人。她立即差遣仆人传话,希望他次日上午来住处一晤。年轻人听后喜出望外,抑制不住自己的得意之情。他没有想到,一位有着如此美貌、声誉、品格的女士会约自己见面。然而,他很快失望了。他发现这位女士不让自己随意,她彬彬有礼的举止使彼此的相处仅限于坐而论道。但她又愿意与他发展友情,告诉他,无论他什么时候有空,她都欢迎他的造访,他想见她也无需预约。他对她的才智与美貌如此着迷,没有她陪伴,就痛苦不堪。每次交谈,都会点燃他的激情,让他更加敬佩她的品格和学识,感叹自己艳福不浅。然而,一想到两人出生和财富上的差距,他又心生焦虑;一想到两人不同寻常的相识方式,他更觉不安。我们这位哲学女杰也同时发现,自己的情人品貌俱佳,无需再多考验了,于是找到恰当的时机,袒露了自己的全部意图。在交往了一段间之后,她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一个男孩的母亲,自己余生的全部关爱终于有了对象。她愿意与孩子的父亲保持友谊,但是发现这位男人的感情过于强烈,很难将他们的关系保持在友情范围内。她不得不痛下决心,给他写了一封信,还随信寄去一份合同,承诺每年支付他一千克朗,要求他再也不要来见她,如有可能,最好忘记过去的恩爱与亲密。男人见信后如遭五雷轰顶,想尽办法改变女人的决定,但均不奏效,最后只得攻击她的“软肋”。他向巴黎高等法院提出上诉,要求得到自己的儿子,声称根据这类案件通常应该依据的法典,自己有教育他的权利。但女方辩称,他们有协议在先,对于双方因亲密行为产生的子嗣,男方已完全放弃了权利。目前还不知道高等法院将如何判这一奇案,它让所有的律师、哲学家都大伤脑筋。我答应,一旦有了结果,我会立即写信给您,就像现在这样。

您最谦卑的仆人

[1][本文仅见于Essays,Moral and Political,vol.2.1.]

[2][见普鲁塔克《名人传》(Plutarch,Lives,in the life of Brutus,sec.12.)根据普鲁塔克的记叙,布鲁图斯一直对自己的朋友、信奉伊壁鸠鲁主义的斯塔提利乌斯隐瞒反叛恺撒的密谋,因为在一次交谈中,布鲁图斯曾试探过斯塔提利乌斯,但得到了后者的这句回答。]

[3][对于这位古代哲学家和这段故事的来源,编者不能断定。]

[4][见爱比克泰德《指南》(Epictetus,Encheiridion,sec.16):“当你看见某人悲伤地哭泣,或者因为孩子夭折,或者因为破了财,你须记住,你不能被这人的样子所迷惑,认为那人真的遭到什么外来的疾患,而应该直接这样去想:使这人悲伤的,并非所发生的事情,而是他对所发生的事情的态度。但是,也不要犹豫该不该说一些同情的话,如果需要的话,你甚至可以与他一同悲叹,只是要小心,不要让悲叹深入你的内心。”(Loeb版,W.A.Oldfather英译)]

[5][第欧根尼(Diogenes of Sinope,公元前400?-前325?年),犬儒主义学派的创始人,该学派主张在简朴的生活中寻找幸福,主张只追求很少的自然需求,公开蔑视那些被人们习惯上认为必不可少的事物。休谟这里引用的是西塞罗的演讲中第欧根尼的这番话。]

[6][编者无从查证尤金纽斯的虚实,不能确定他一生中的这些细节。这段故事,与下文的信一样,都可能是休谟的杜撰。这位尤金纽斯(名字Eugenius的字面意思是:出生高贵、精神高尚、性情温和、言行得体)可能是对那种有丰富情感的哲学家生涯的人格化写照。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以“尤金纽斯”为名,塑造了其《关于古代圣牌的用处的对话》(Dialogues upon the Usefulness of Ancient Medals,1721)中的一位人物。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后来也用这个人名来命名他的小说《项狄传》(Tristram Shandy,1760-1767)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