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论贪婪

18.论贪婪[1]

我们很容易发现,滑稽剧作家会夸大每一个角色,用强烈的个性描绘他们的可笑或怯懦,其实在现实中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这种舞台上的道德渲染就好比屋顶或天花板上的漆画,总是色彩过于浓重,画面过于铺张,不太自然。近看上去,人物都怪异畸形;但从远处看,特别是将他们置于一个适合观瞻的角度看,他们又变得自然得体了。同样道理,当人物出现在戏剧舞台上,由于缺少真实性,角色的效果就多少打了折扣。而且,由于他们看上去更冷漠、更无趣,这就需要运用色彩的力量,去弥补他们致命的缺陷。我们发现,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人一旦开始不顾事实地叙述一件事情,就会漫无边际,一发不可收,甚至还会添油加醋,以增强故事的离奇,满足自己的想像。在约翰·福尔斯塔夫爵士(Sir John Falstaff)的口中,故事还没讲完,两个穿麻布衣的人就变成了十一个。[2]

讽刺家和滑稽诗人塑造了众多个性突出、色彩鲜明的坏角色。在现实生活中,唯一堪与这类角色相当的,就是那些贪婪的人。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一些人,他们家财万贯,没有后代,行将就木,但舍不得享用哪怕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只一味地积攒财富,深恐自己会穷困潦倒。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放高利贷的老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牧师将十字架举到他面前让他礼拜,他在断气前睁开双眼,盯着十字架,叫道:“这上面的宝石都不是真的,它只能抵押十个皮斯托尔。”这个故事可能只是讽刺家的杜撰。但是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回忆起这类贪婪敛财的故事。在我们这座城市,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故事,讲一个守财奴快要死了,派人找来一些长官,要给他们一张一百英镑的支票,等他死后兑现,按照他的意愿用于慈善事业。可是,还没等那几个人走,他又把他们叫回来,说如果他们愿意将这笔善款减少五英镑,他会给他们现金。在北方还有一个出了名的守财奴,打算欺骗自己的继承人。他想让自己的遗产被用于建造一座医院,但一天天拖延,不愿意在遗嘱上签字。他想,如果那些得到他遗产的人没有付给他签名费的话,他宁愿不留遗嘱死去。总之,不管在哪方面,人性的贪婪胜过一切最狂热的爱情或野心。

贪婪的最佳借口是,贪婪通常是老年人或者心地冷酷的人的性情,这些人已没有了其他的感情,若再没有点什么激情或追求,那精神就必然空虚。最后,这些人找到了贪婪这个极其荒谬的法子,因为它最适合他们冷漠而没有生机的性情。同时,非常奇怪的是,这样一种冷漠而无生机的激情却能让我们勇往直前,胜过那追求青春与快乐的热情。但是,只要我们近距离地观察,我们就会发现,这种现象最能说明贪婪的本质。一个热情而充满活力的人,总会有多种感情发泄渠道,会产生一些次要的激情,以在一定程度上平衡那主导性的激情。这种人无论追求什么,都不可能完全没有羞耻心,或者完全不顾人的情感。他会受到朋友的影响,会考虑各种其他问题。这一切使他的行为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但是,贪婪之人性情冷酷,不在乎名声、友谊,也不需要快乐,这就难怪他们会被自己的主导性激情牵着越走越远,会用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激情。

我们还发现,没有哪种邪恶像贪婪这样不可救药。虽然从古至今,没有哪位道德家或哲学家不抨击贪婪;但若说某个人的贪婪被治愈了,这样的例子几乎没有。出于这一点,对于贪婪,我更喜欢人们用智慧与幽默去攻击它,而不喜欢过于认真地对付它。善待那些贪婪成性的人,往往收效甚微,因此我希望,至少我们这些不贪婪的人应该改变一下我们批判它的方式,因为实际上,他们自身已经不愿意做任何改变了。

德·拉莫特先生写过不少寓言,其中有一则就是抨击贪婪的。[3]在我看来,在这位机智作者的众多作品中,这则寓言是自然亲切的。他讲到,一个守财奴死后被埋葬了,他来到冥河边,想与其他鬼魂一道乘渡船到对岸去。船夫卡戎(Charon)要收他船费,却见这个守财奴不但不付钱,反而纵身跳进河里,游到对岸去了,其他人怎么都喝止不住。这下整个阴间都骚动了,每一位判官都在寻思,这桩罪行对阴间的收入太有损害了,应该想个合适的法子去惩治他。是该用铁链将他锁在普罗米修斯山上,还是让他终日颤抖着与丹那俄斯(Danaides)的女儿们厮守在一起,还是让他去帮西西弗斯(Sisyphus)推石头?“不,”米诺斯(Minos)说,“都不是。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更严厉的惩罚。把他送回阳间,让他看着子孙们花光他的财富吧。”

这里我也要讲一个寓言,这个寓言也是抨击贪婪的。我希望,你们不要误解,以为我是要与这位了不起的寓言家唱对台戏。它原是受到蒲伯下面这段诗行的启示:

我诅咒金矿,也诅咒那

挖掘它、埋藏它的金奴。[4]

我们年迈的地球母亲在天国法庭控告说,贪婪女神用邪恶和刻毒的谗言,引诱、怂恿、劝导她子女们犯下可怕的弑母罪,捣毁母亲的躯体,开膛剖肚以寻找宝藏。诉状写得很长,为避免读者感到厌烦,我们不妨略去那些重复的部分。邪恶女神被传唤到朱庇特面前回答这项指控,她无言以对。她明显是有罪的。事实昭然若揭,而且她一犯再犯。因此,当原告要求伸张正义时,丘比特很果断地作出了倾向于原告的判决,判词如下:“鉴于被告贪婪夫人如此严重地伤害了原告地球夫人,兹判决,被告将她从这位原告身上用开掘的方式粗暴抢夺的那笔财宝,用同样的开掘方式,塞回被告的体内,不得丝毫克扣。”朱庇特还对围观的人说,根据这一判决,从今往后,贪婪女神的扈从但有财富,均应埋葬并匿迹,以此奉还他们从地球夫人那得到的一切。

[1][本文见于第一版《道德与政治学论文集》(Essays,Moral and Political,1741),直至《杂文与论文若干》(Essays and Treatises on Several Subjects,London:Printed for A.Millar;A.Kincaid,J.Bell,and A.Donaldson,in Edinburgh.And sold by T.Cadell in the Strand,1768,2 vols.)的各版本中,此后断版。]

[2][莎士比亚《亨利四世》(Shakespeare,The First Part of King Henry the Fourth,act2,sc.9)。]

[3][德·拉莫特(Antoine Houdar de la Motte,1672-1731),《守财奴与迈诺斯》,见《作品集》;“L'Avare et Minos,in Euvres(Paris,1754),9:97-100;(Geneva:Slatkine Reprints,1970),2:441-442.]

[4][Alexander Pope,Epistles to Several Persons,Epistle Ⅲ.To Allen Lord Bathurst.“Of the Use of Riches”(lines 109-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