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论学习历史

17.论学习历史[1]

对于女性读者来说,我诚心地推荐,在一切消遣之中,应该首选学习历史。学习历史最适合她们的性别和教育。在她们的闺阁之中,历史书籍比能找到的其他任何消遣读物都更有教益,又比其他任何严肃读物更有趣味。在她们从史书中了解到的众多重要事实中,有两个知识特别有助于她们内心的安宁:其一,男人也像女人一样,绝非她们时常想像的那种完美的造物;其二,爱情并非是主宰男性世界的唯一热情,爱情常常被贪婪、野心、虚荣以及数不尽的其他感情所战胜。我不知道,这两种说法是否是对人性的错误表述,把女性误说成是只爱浪漫传奇和虚构小说;我只知道,看到她们如此厌恶纪实作品,如此喜爱虚构的东西,我深感遗憾。记得有一次,一位年轻美貌的妇女(我当时对她有点迷恋)让我送点小说和爱情故事,以供她乡间消遣。不是我太小气,我其实知道她阅读这类书其实对我有利,我只是觉得不能利用这类有毒之物去伤害她。因此,我送她一本普鲁塔克的《名人传》,同时哄她说,此书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真实的。她十分认真地读,直到读到《亚历山大传》和《恺撒传》这两篇时,才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这两个人的名字,于是把书还给我,满口责备我欺骗了她。

我的确听说,其实女性对历史并非我所讲的这样抵触,特别是对某些“秘史”,因为它们包含了某些令人难忘的记录,容易激发女人的好奇心。事实是历史的基础,但是在那些奇闻逸事里,我看不到对事实的起码尊重。因此,这句话我也是不能接受的,它不能作为女性也爱学习的例子。不论这种说法能否成立,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好奇心不能被更恰当地引导,让女性渴望阅读记载古人的书籍,如同渴望阅读记录当代人的书籍一样。富尔维亚是否与菲兰德私通,与克利奥有何相干?当她得知,加图的妹妹与恺撒通奸(这个说法在史家中不胫而走),谎称她的儿子马库斯·布鲁图斯是自己的丈夫所生,其实是自己的情人的孩子,她是否同样会感兴趣?梅莎莉娜或茱莉亚的情人是否还像这个城市往后岁月里出现的那些私通事件一样,可以作为谈资呢?[2]

但是,不知道出于何故,我总是禁不住要嘲笑女人们。这就好比一个人一旦在人群中受宠,就难免成为众人善意地玩笑逗乐的对象,我想原因是一样的。我们在向自己喜欢的人说话时,通常会采取某种特别的方式;同时又假定,这个人既然能获得在场所有人的好评与喜爱,一定不会做错事。下面,我要认真地讨论一下学习历史的问题,指出学习历史会带来的诸多益处,证明它如何适合任何人,特别是适合那些因外形柔弱、教育不足而没有机会进行更严格的学习的人。从历史中,我们可以获益之处有三:满足好奇心、增长知识和加强美德。

实际上,最能愉悦心智的,莫过于神游于最遥远的古代世界,看看人类社会如何从其幼年期写下第一批幼稚篇章开始,一直走上今天的艺术与科学之路;看看政府制度、交际礼仪,以及那些装扮了人类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如何日臻完善,评点一下那些最繁荣的帝国如何兴起、发展、衰落及至最后灭亡;看看美德何以造就了它们的强大,邪恶又何以使它们陷入毁灭。简言之,检阅人类各民族,让它们从早年岁月开始,一一在我们面前走过,展现出各自真正的本色,不带任何矫饰——当年,那些矫饰曾让人们如此困惑,难以判断。还有什么样的观察,能给人带来如此博大、如此多样、如此有趣的想像呢?还有什么样的娱乐,不论是感官上的,还是思想上的,能与此相提并论呢?我们在那些琐碎的消遣上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难道它们会更有趣,更值得引起我们注意?那种趣味只能说是一种极其错误的娱乐,选择它岂非有悖情理?

然而,历史不仅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娱乐,而且是一种最能使人进步的知识。我们通常高度尊重的所谓“博学”,其中很大一部分不是别的,正是对历史事实的了解。广泛地掌握历史知识,这属于文人的工作;但是,我必须指出,任何人,无论男女,无论条件如何,若不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也不了解古代希腊、罗马的历史,都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无知。一个女子可以举止得体,有时甚至表现出几分机智与活泼;但是,如果她在这方面知识贫乏,那么在有知识、爱思考的人面前,她的谈吐就毫无趣味可言了。

我还要指出,历史不仅是一种极有价值的知识,而且是通向其他知识的大门,并为大多数科学提供素材。实际上,只要我们想一想我们人生的短暂、知识的有限——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时代里所发生的事情,我们就会明白,要不是因为发明了历史,我们的理解力将永远处于幼稚阶段。因为正是这种发明,将我们的体验延伸到全部的古代,延伸到最遥远的国家,使它们活灵活现地铺展在我们面前,增进我们的智慧。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一个具备历史知识的人,从世界之初就一直活着,每过一个世纪,他的知识储备就增加一些。

我们除了从现实世界获取知识之外,还从历史中获得经验,这种经验的另一个优点就是:它能使我们熟知人类事务,又不至于对美德缺乏最基本的细致体察。而且,说实话,就这一优点而言,我不知道还有哪种学习或者行当像历史这样令人称心如意。诗人能够用最迷人的色彩描绘美德;但是,当他们为炽热的感情大唱赞歌时,他们常常变成邪恶的鼓吹者。就连哲学家也容易在他们的玄思中走火入魔,有些人甚至否认道德差异的现实存在,这样的人我们见得太多了。但是,我想,有个说法值得任何爱思考的人去注意:历史学家无一例外地都是美德的真正拥护者,即便他们对某个具体人物的评判会出错,也总是用最恰当的色彩去描绘美德。马基雅维利本人在其《佛罗伦萨史》中表现出了对美德的真正热爱。在作一般推论时,他是作为一个政治家在说话,这时他认为,投毒、暗杀和作伪证都是一种合法的权术。但在特定的叙述中,他表现得对邪恶如此深恶痛绝,对美德如此热情称赞,这样的段落比比皆是,我不禁想起贺拉斯的一句话:“你时时驱赶天性,如此无礼;她常常返身回来,眷顾于你。”[3]历史学家与美德紧密相连,其原因根本就不难解释。一个生意人在其日常生活与行为中评判一个人时,考虑最多的是那个人与自己的利益关系,而不会孤立地看待那个人。只要他陷入个人的激情,他的判断就一定会被扭曲。哲学家在书斋里评判人物时,对事物的一般抽象认识使头脑如此冷静坚定,人的天性没有了发挥作用的余地,他很少会感受到美德与邪恶的差异。历史学家恰恰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能把事物放在正确的位置上考察。历史著作的作者以及读者,都对人物和事件抱有足够的兴趣,能对它们作出切合实际的褒贬,同时不会因为任何利益和顾虑去歪曲自己的判断。

唯有此时,真话才从心底涌出。

——卢克莱修[4]

[1][这篇文章曾发表在《道德与政治论文集》(EssaysMoral and Pohtical,1741)中,后来又出现在《杂文与论文若干》(Essays and Treatises on Several Subjects,1760)中,此后被撤出。]

[2][加图(Cato)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塞维利亚(Servilia)曾是恺撒的情妇。当时有流言:恺撒是布鲁图斯的亲生父亲。梅莎莉娜(Valeria Messahna)14岁时嫁给了48岁的二表兄克劳迪亚斯(Claudius),后者不久后做了皇帝。梅莎莉娜以纵欲淫荡出名。在克劳迪亚斯皇帝离开罗马之际,她居然与西利乌斯(Gaius Silius)举办婚礼。在克劳迪亚斯的私人秘书纳西苏斯(Narcissus)的要求下,梅莎莉娜与西利乌斯在公元48年被处死。
茱莉亚(Julia)是奥古斯都皇帝唯一的女儿,公元前11年嫁给了台比留(Tiberius)。公元前2年,她的父亲得知其与人通奸,遂将其流放。她于公元14年死于流放地。但是,休谟这里可能是指卡拉古里(Caligula)的妹妹朱丽叶(Julia),朱丽叶因与姐夫通奸而于公元39年被流放。后来,克劳迪亚斯赦免了她,但后来因梅莎莉娜控告她与塞涅卡通奸,她再度被流放,不久后死去。]

[3][Horace,Eptstle l,10.24-25,见Loeb版,H.Rackham英译。]

[4][Lucretius,The Nature of Things,3.57-58.见Loeb版,H.Rackham英译。这句话的语境是,诗人在说,当一个人在危难时期身处逆境,我们最容易识别他是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