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章的写作

12.论文章的写作[1]

优雅之士不会像动物般生活,他们专注于“精神活动”;这样的人可分为两类:“学问家”和“健谈者”。学问家就是以精神活动为业的人,他们从事的是一项高级的、艰难的事业。他们要有闲暇,还要耐得住寂寞,他们的事业非经长期准备和艰苦劳作不能臻于完善。健谈者是一群爱交际的人。他们对于快乐有着自己独特的趣味,即,他们倾向于较轻松、较温和的思维活动,倾向于关于人类事务以及日常生活责任的浅显的思考,倾向于对身边的具体事物发表评论。一个人在考虑这后一类问题时,孤独是不适宜的:他需要有人陪伴、交流,以使自己的思维得到恰当的训练。这就使人结成社会,在社会里,每个人都以自己所能的方式展现自己的思想见解,互通信息,交流快乐。

学问家隔绝于健谈者的圈子之外,似乎是旧时的缺陷,但对后来的图书业与社交界都肯定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有没有可能找到这样一些交谈话题,它们既适合供我们这些理性生命消遣,又不是源于历史、诗歌、政治,至少不是源于哲学的那些基本原理?是否我们的全部谈话必须是一个接一个的闲谈杂说和无聊评论?是否我们的思想从来就得不到提升,永远只是

不停地闲扯,让人头晕体乏

张三做了这,李四说了那[2]

那只会使与同伴相处的时光变成生活中最无趣、最无益的部分。

另一方面,学问家终日封闭在学院之内、斗室之间,他们与世隔绝,离群索居,终致学问也成为一大败笔。这意味着,我们所称的“美文”(Belles Lettres),其实全都是十足的粗制滥造之物,因为它们出自那些不懂生活、不懂礼俗之人的手,那些人无法通过与人交谈获得思考与表达的自由与能力。在这种沉闷孤陋的研究方式下,甚至连哲学也颓败了,其结论多为空想,其表述的方式方法也令人费解。实际上,只有在日常生活与交谈中,人们才能获得经验,但这些人在其推理中不参考、不寻求这些经验,你还能指望能从他们身上有所收获吗?

我十分高兴地看到,如今,文人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丢弃了扭捏害羞的心态,不再远离大众。同时,大众也以从书籍中选取自己喜爱的话题为荣。学问家与健谈者这两个圈子开始愉快地联合;可以期望,这种联合还会进一步使双方受益。我知道,要实现这一点,没有什么比我写作这些能让大众喜爱的文章更有益的了。据此,我不禁认为,自己好比一位从学问王国派往交际王国的居民或大使,两国唇齿相依,促进它们之间的交往是我不懈的职责。我会将社交圈里流行的所有智慧传给学问家,也会努力把我在自己的王国里发现的、我认为适合的东西,传递给社交圈使用和消遣。我们无需猜忌这场贸易是否平衡,我们在保持双方贸易平衡方面不会遇到什么困难。双方交易的原材料必定主要来自交谈和日常生活,而对它们的加工,则非学问圈莫属。

一位大使若不尊敬居住国的国君,是不可原谅的;同样,就我而言,女性是交际帝国的主宰,如果我不对她们抱有特别的尊重,那也是不可宽恕的。我怀着敬意走近她们。而我的那些同胞们,那些学问家,若不是一群冥顽不化之辈,只守护着自己的自由,不习惯于对女性弯腰,我本愿意将治理知识王国的君王之威置于他们手中的。鉴于目前这种情况,我的使命仅限于促成一种攻防联盟,共同对付理性与美的敌人,即那些愚蠢而冷酷的人。从现在开始,让我们对他们发起最严厉的复仇;若非那些既理智健全又感情丰富的人,我们寸步不让。细究起来,我们发现,这两种性格原是不可分割的。

这个比喻再说下去就很无味了。言归正传,我认为,女人,特别是有思想、有教养的女人(我只对这种女人说话),在评判政治著作时,其判断力要比具有同等智力的男人好得多。人们对有知识的女性总是冷嘲热讽。女人们如果今天还为此心怀忧惧,最终将各类书籍与研究拱手相让于我们这些男性,那真是无益之忧。但愿这种对冷嘲热讽的忧虑的结果,只是使她们不在无知之辈面前展现自己的学识——那些人不配听,也不配与她们交往。这种忧虑只会让徒有虚名的男人们觉得自己比女人优越。但我要告诉我的女性读者们,当你们对自己知识领域之内的书籍进行评判时,大凡有思想、有见识的男性,都会对你们怀有极大的尊重,并且相信你们细腻优雅的趣味(尽管不合章法),而不相信学究与评论家们的乏味劳作。我们的邻国同样以优雅的趣味,以及对女性的尊重而著称;在某种意义上,那里的女性是知识王国的君主,也是社交界的君主,在未得到某位著名女性评论家的许可之前,没有哪位有教养的作家会冒险将自己的著作公之于世。的确,她们的评判有时遭到抱怨。举个例子,我发现,高乃依的仰慕者们为了维护这位伟大诗人的荣誉、不使拉辛后来居上,总是说,不要以为这样一位长者会在评判家面前,与一位年轻人争风吃醋,后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人们发现,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后人似乎认同那个法庭的判定,而拉辛虽已过世,仍一直为女性所珍爱,也为最好的男性评论家所推崇。

只是关于一类主题的书籍,我不相信女性的判断,那就是关于献殷勤与宗教献身之类的书籍。她们通常对这类书籍趋之若鹜。大多数女性喜欢炽热的情感,而不太在乎激情的正当性。我这里将献殷勤与宗教献身相提并论,是因为它们在被女性这样阅读时,实际上是一回事;我们可以说,两者所依赖的,是同一种感情。女性大多温柔多情,这颠倒了她们对这类事物的判断,使她们很容易被感动,哪怕那些作品的表达并不恰当,情感并不自然。相比神秘的宗教献身之类的书籍,艾迪生先生那篇关于信仰的杰作,却引不起她们的胃口。她们接受德莱顿先生的激情,却排斥奥特韦的悲剧。[3]

若要使女士们纠正在这方面的错误趣味,就要让她们习惯于广泛阅读各类书籍,让她们鼓励有思想、有知识的男性经常与自己相处,最终,让她们热忱地参与我所构想的学问界与社交界的联合。或许,从庸俗的追随者那里,她们能够得到比从有知识的男性那得到的更多殷勤,但是,她们不可能从前者那得到真诚的友情。为虚名而牺牲实质,我希望女性们永远不要做这样的错误选择。

[1][本文仅见于Essays,Moral and Political,vol.2(Edinburgh:A.Kincaid,1742).]

[2][编者未能注明出处,这副对句可能与休谟在《伊壁鸠鲁主义者》(“The Epicurean”)一文中所引的那副对句可能属于同一作家或诗人。]

[3][托马斯·奥特韦(Thomas Otway,1652-1685)的主要悲剧有《唐卡洛斯》(Don Carlos)、《孤儿》(The Orphan)、《被救的威尼斯》(Venice Preserved)。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英国同时代最伟大的诗人、王党事业的热烈捍卫者,以戏剧、诗歌、评论以及古典文献的翻译著称。休谟这里可能指的是德莱顿的英雄剧,其人物多夸张而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