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论灵魂不朽
21.论灵魂不朽[1]
仅凭理性,似乎难以证明灵魂的不朽。灵魂不朽通常是形而上学的话题,或者是道德或者物理学的话题。但实际上,是福音书,而且只有福音书,才把生命与不朽的问题摆到人们面前。
(1)形而上学关于灵魂不休的讨论基于一个假定:灵魂是非物质的,我们不可能把人的思想看做物质实体。
但是,正是形而上学告诉我们,“实体”观念完全是含糊的、不完善的。我们对实体的认识,只不过是对具体事物品质的集合,而其中某些具体品质是我们所不知的。因此,说到底,物质与精神一样,是未知的,我们无法判定一物质或另一物质中包含着什么样的品质。
形而上学还教导我们,在因果关系中,没有什么能被判定为“预先的”(a priori)。经验才是我们这类判断的唯一来源,除了经验,我们无法凭借其他原理,从物质的构造与排列中得知物质是或者不是思想的因。抽象的推理无法解决关于事实或存在的问题。[2]
姑且承认宇宙中散布着一种精神实体,比如斯多葛学派所说的一种火——“以太”(etherial fire),而且这种精神实体是思想的唯一的、固有的归属;那么,根据“类推法”(analogy),我们有理由说,自然女神对精神实体的运用,与她对另一种实体——物质——的运用,方式是完全一样的。她就像使用面团或者黏土那样,将精神变成各种各样的形式和存在物,过一段时间后,又揉碎重来,从它的实体中建立起新的形式。就像各种物质实体不断构成各种动物躯体一样,精神实体构成动物的精神,即动物的意识,或它们的思想体系。这些意识或者思想体系形成于精神实体的生命过程中,在它们死后消散,不会想到自己还有什么新的形式。坚信灵魂可灭的人,从来不否认其实体的不朽。如果灵魂是非物质的,那么,从经验看,至少部分地从经验看,非物质的实体与物质一样,会失去其记忆或意识。
让我们根据通常的自然进程去推断,而不假定“最高因”(supreme cause)会再次介入自然进程之中——“最高因”应该始终被排除在哲学之外。不灭者必然不生。因此,灵魂如果是不朽的话,必然先我们的出生而存在;如果生前之物与我们无关,死后之物也与我们无关。
毫无疑问,动物也能感觉、思考、爱、恨,动物也有意志,甚至也有理性,尽管没有人类这么完善。那么,它们的灵魂又是否是非物质的、不朽的呢?
(2)我们现在来考察道德方面的观点,主要是那些从“上帝的正义”出发的观点:有人认为,“上帝的正义”的最终目的在于对罪恶与善行作最终的惩处与奖赏。
但是这些观点都是建立在一个假定上:上帝的品质存在于他彰显于这个宇宙、我们所能认识的那些事物之外。这样一来,我们如何推断那些品质的存在呢?
对我们来说,可靠的说法是,我们所认识到的上帝现实里所做的一切,其实是最好的。但是如果我们声称,上帝总是做在我们看来最好的事情,那就危险了。有多少例子都证明,我们用这种推理去解释现存世界是行不通的。
但是,如果我们对自然的目的能够参透一二的话,我们就会断言,人的全部活动领域或目标,就我们通过自然理性所能断定的而言,其实仅限于此生。人的思想感情的原初的、内在的结构,使人对未来的关注何其微弱。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无论在稳定性还是在实际作用方面,如何比得上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想到的关于实际问题的任何说法——哪怕最不可靠的说法。
的确,有些人心中对来世怀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但是,只要他们所受的规训和教育没有人为地助长这些恐惧,恐惧很快就会消失。助长这些恐惧的人,其用心是什么呢?那些人只是以此谋生,只是想获得此生的权势与财富。因此,那些人的热忱和勤勉,恰恰成了反驳这种恐惧的一个证据。
如果说有另一种无限深远的前景在等待着我们,那么是什么样的残忍、什么样的不公平、什么样的不正义将我们的关注力、我们的知识面都仅限于在此生?如此粗暴的欺凌,怎会加到仁慈而善良的生灵之上?
请注意一下,在自然界各处,任务与完成任务的能力总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人的理性使人大大优越于其他动物,人的困境也会相应地大大增加。在人的一生中,他全部的能力、活动、勇气、激情,都被用于应对各种眼前的恶劣环境,只不过仍常常——不,几乎总是——不足以完成他的任务。
或许,一双鞋永远不能达到这类日用品所能达到的最高完美。尽管如此,政治家与道德家,甚至地理学家、历史学家、诗人以及哲学家的存在都仍然是必要的,至少是有益的。
人的能力永远不会超过他的需求,并且仅限于此生;就如同狐狸与野兔的能力不会超过其需求及生命期限一样。很显然,同样的理由得出同样的推论。
根据灵魂可朽的学说,很容易解释女性为什么低能——家庭生活并不要求她们具备更高级的能力,不管是体力还是智力的。但根据宗教的理论,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并且变得毫无疑义:既然两性担负着同样的任务,他们在推理与解决问题上的能力应该始终是同等的,而且绝对比现在要强得多。
每一种结果都暗含着一种原因,一种原因又暗含着另一种原因,直到我们推及万事万物的最初因,即上帝。世间所发生的一切,皆由神定;没有什么是他惩罚或报应的对象。
什么是奖惩的尺度?是与非的神性标准在哪里?我们能否认为,人的情操有时也有着某种神性?或许这一假设过于鲁莽,但我们除此之外对其他事物的情操一无所知。
在人的情操中,感知力、勇气、得体的行为、勤勉、审慎、才华,等等,都是人的基本优点。我们是否可以因此为诗人与英雄们建立一个极乐世界,就像古代神话里的那样?[3]为什么所有的奖赏都被给予一种美德?
没有正当目的或结果的惩罚,不符合我们关于善与正义的理解;当大幕拉上之后,这样的惩罚没有结果。
根据我们的理解,惩罚应当与罪过相称。既然如此,人这种脆弱的生灵的一时错误,为什么要得到永恒的惩罚?谁会赞同亚历山大的暴行——他要灭绝整个一个民族,只因他们夺走了他心爱的战马布塞弗勒斯?[4]
天堂和地狱的观念假定人可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好人和坏人。但是,绝大多数芸芸众生都是介于邪恶与美德之间。
如果有人走遍世界,想给正义者一顿丰盛的晚餐,给邪恶者一顿痛击,他会常常感到无从选择。他会发现,大多数男人与女人的优点或者缺点都使他们既不足以获得晚餐,也不足以获得痛击。
如果认为有一种善恶标准,不同于我们人类的善恶标准,那真是匪夷所思。除了依据我们自己的好恶,如何得知还有那样一种道德划分?
一个人若未曾受到个人攻击,或者遇到的是一个天性善良的人,他怎么会仅仅出于苛责之心,甚至出于一般的、法律上的、轻率的惩处需要,去谴责他人的罪过呢?什么能使法官和陪审团心如钢铁,悖逆人性,只顾及眼前的需要和公共的利益?
根据《罗马法》,一个人若犯有弑亲罪并供认不讳,就会被装进麻袋,与猴子、狗和毒蛇放在一起,最后被扔进河里。一个人若否认自己的罪行,无论多么罪证确凿,他所受到的处罚却仅为一死。有一个罪犯曾被带到奥古斯都面前受审,证据充分,罪名成立。但是这位仁慈的皇帝问完了最后一句话后,话锋急转,竟引导那可怜的罪人否认自己的罪行。这位君主说:“你的确没有杀死你的父亲。”[5]这种宽大处理符合我们关于“善”的天然观念,即便它针对的是万恶之恶,即便它消除的仅是微不足道的痛苦。再者,就算最顽固的牧师也会很自然地、不假思索地赞成这种做法,只要罪犯不是异端或不贞的话。这些罪行伤害的是他自己的现世的利益,或许他不会再那么纵容自己。
各种道德观的主要来源是人们关于人类社会利益的思考。这些利益如此短暂、如此琐碎,为保护它,难道不惜动用永远的、无限的惩戒?对一个人的诅咒是宇宙间的大罪,绝对比颠覆十亿个王国还要严重。
大自然使人在幼年时格外脆弱而易夭折,似乎在故意否认对人的“缓刑”。人类有一半在成为理性生命之前就死去了。
(3)物理学从自然推理出发,能更好地论证灵魂必死。这才是真正的唯一合乎哲学的证明。在本文的论题上,实际上在一切实际问题上,我们都应该采用这种证明。
假设两个物体密切相关,我们在一个物体上看到的任何变化,都会引起另一物体的相应程度的变化。根据类推法则,我们应当得出结论,一旦前者发生更大的变化,甚至最后彻底灭迹了,那么后者也会随着彻底消亡。
人在睡眠时,躯体的活动很小,人处于暂时的衰竭状态;至少,人的灵魂处于巨大的错乱之中。
人在幼年时期,身体是虚弱的,智力也相应地虚弱。成年后精力充沛,生病时身心紊乱,年老时渐渐衰弱。接下来的一步似乎不可避免,那就是死亡和消散。
思维的最后症状是混乱、衰弱、麻痹和糊涂,这些都是其行将消失的前兆。同样的原因导致同样的结果,发展到最后,就是完全的灭亡。
根据自然界的一般推理,没有哪种生命形式被转移到与其最初所处的环境迥然不同的条件下时,还能继续生存。树在水中会死,鱼在空气中会死,动物埋在土里会死。气候上的这种小变化往往是致命的。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某种巨大的变化,比如说,肉体的消散、所有思维和感觉器官的消散所导致的灵魂上的巨大变化,在发生时不会导致整体的消亡呢?
万物皆介于灵魂与肉体双方之间。一方的器官同时也都是另一方的器官。因此,一方的存在必定依赖于另一方的存在。
人们承认动物的灵魂是必死的;人的灵魂与动物的灵魂何其相似,这种由此及彼的推理成为一种有力的证据。人与动物的肉体是相似的;没有人会反对解剖学通过比较人与动物而得出的结论。因此,“轮回说”便成为哲学所要倾听的这方面的唯一学说。[6]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长生不灭的。任何生命,无论看上去多么顽强,都在不断地消解和变化。世界本身就表现出衰弱和消散的症状。因此,如果某种生命形式,与其他任何生命形式一样脆弱,并且由于最基本的原因,处于最失序的状态,我们却认为它是不朽的或者不会消亡的,这是多么违背类推法则!
如何处理无穷无尽的死后事物,也是一直困扰宗教理论的一个问题。我们尽可以想像,每一颗行星,每一个恒星系里,都居住着有智能、有生死的生命;至少,对于其他假设,我们还无法证实。这样,一代代下来,我们必须在今天的这个宇宙之外,再创造一个新的宇宙;或者,我们必须在一开始就创造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空间,来接纳源源不断的人流。这种大胆的设想,有哪种哲学会接受,并且声称它真的有可能发生?
当被问道阿伽门农(Agamemnon)、瑟赛蒂兹(Thersites)、汉尼拔(Hannibal)和尼禄(Nero)这些曾出现于意大利、塞西亚(Scythia)、大夏(Bactria)或几内亚的跳梁小丑,今天是否还在人世时,对这一奇怪的问题,有没有人会作出肯定的回答,并且说,只要遍访大自然,就能为自己的观点提供有力的支持?很显然,证据不足就说明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普林尼说:“人人都相信自己,并根据对自己出生以前的体验认识到死后的寂静,这要容易得多,也可靠得多。”[7]我们在肉体形成之前是没有感知能力的,这似乎自然证明了肉体消亡后的同样状态。
如果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是一种原初的情感,而不是我们对幸福的热爱的结果,那么这恰恰证明了灵魂的可灭性。自然女神不会做无用功,她断然不会让我们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她可能让我们对不可能避免的事情产生恐惧;我们恐惧,因为即便我们再怎么努力,就像现在这样,往往也只能推迟那些事情的到来。死亡终归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倘使自然女神不激发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人类就不可能顽强生存下去。
所有为激情所偏爱的学说,都应该受到置疑。导致灵魂不朽这一学说的,是希望与恐惧。而希望与恐惧到底是什么,我们看得很清楚。
在所有的辩论中,为反方辩护总是占有很大的优势。如果问题不在自然界的一般经验之内,这种优势就几乎是(即便不完全是)决定性的。对于我们从未见过的状态,或者对于与我们所见过的任何状态都不同的状态,我们用什么论证或推理去证明其存在呢?谁会对一种伪哲学如此信赖,以至于会根据它的说辞去承认那如此绝妙场景的真实性?要做到这一点,除非找到某种新的逻辑,并找到某些具有新的思维器官的人,使我们能够领会那种逻辑。
对于世界的无限性,没有什么能解释清楚,人类只能求助神的天启;因为我们发现,除了天启,没有其他的手段,能确定世界无限性这一伟大而重要的真理。
[1][关于这篇散文的历史,见“Of Suicide”,fn.1.这里的这篇《论灵魂不朽》由苏格兰国家图书馆版权所有的1755年校验本授权翻印而来。这个校验本中有20处休谟本人的亲笔修改。休谟去世后,1777年版没能加进这些修改,在分段、标点、大小写及少数单词上与早期版本不同。Green与Grose曾根据1755年的校验本重新翻印了《论灵魂不朽》,它一度属于爱丁堡的律师图书馆(Advocates'Library:休谟曾于1752年开始在此任职,写下了多篇重要著作。)现已失传。Green与Grose版的文章不包含本文中的修改。而且,与1755年版及1756年版有着重要不同。]
[2][这种关于物质观念的虚构性的思考,以及不可能通过抽象推理解决关于事实或存在问题的观点,见休谟的《人性论》。]
[3][荷马提到“极乐原”(Elysian Plain),赫西俄德(Hesiod)提到“永福岛”(Isles of the Blessed);据说,受到神的特别恩惠、得以不死的人,都住到这里。后世作者也将极乐世界描写为得到神的恩惠的人死后在冥界的住所。]
[4]参见Quint.Curtius,lib.ⅵ.cap.5.[《亚历山大的历史》(History of Alexander)中的这一节描述了亚历山大击败马尔迪人(Mardi),摧毁了他们的工事。战马布塞弗勒斯(Bucephalus)被捉使他更加愤怒。]
[5][Sueton.August.cap.3.]
[6][“轮回说”(metempsychosis)或者“投胎说”(reincarnation)认为,人或动物的灵魂在临死时或死后转移到同类或不同类的肉体中。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和各种东方宗教支持这种观点。]
[7]Lib.ⅶ.cap.55.[见Loeb版,Natural History 7.55,原文为拉丁文:Quanto facilius certiusque sibi quemque credere,ac spedmen securitatis antigenitali sumere experimento.“Futurae”一词系由Rackham加到拉丁文中的。普林尼这里指的是,人在死后肉体与心灵都不再有任何感知,就像人出生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