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论悲剧

10.论悲剧

当观众观看一部优秀的悲剧作品时,居然能从强烈的悲哀、恐惧、焦虑这些本来属于令人不快、令人不安的感情中体会到快乐,这似乎很难理解。他们越是有感触、越是受感染,对这部悲剧就越感到高兴;一旦那些令人不安的感情消失,演出也就结束了。那充满欢乐、满足与安全感的一幕戏,乃是这类作品最不愿追求的,通常必定放在作品的最后。如果戏剧结构中穿插进几幕令人舒适的场景,那也只是为了提供短暂而轻微的欢乐,只是为了有所变化,以便通过对照与挫折,使演员投入更强烈的悲痛之中。此外,悲剧还会调用诗歌的全部技艺,激发和维持观众的同情与愤慨、焦虑与怨恨。观众越是感到痛苦,就越是感到满足;他们流泪、哽咽、哭泣,宣泄自己的悲痛,缓解心灵的痛苦,心中充满最温柔的同情与怜悯,这个时候,他们最能感到快乐。

已经有那么几位批评家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他们力图用自己的哲学思维对此作出解释。

杜波神父(Jean-Baptiste Dubos)在思考诗歌与绘画时指出,一般而言,最使人感到乏味的,莫过于无精打采、情绪低落的懒散状态,人一旦陷入其中,就会丧失一切激情与追求。为摆脱这种令人苦恼的状态,人们寻求各种娱乐和兴趣——商业、赌博、表演乃至观看死刑,只要它们能调动人的激情,转移人的注意力。无论哪种激情,即便它使人感到不快,使人痛苦、忧愁、彷徨,也比那彻底的平静安宁所导致的平淡倦怠要好。[1]

不得不承认,这种解释是令人满意的,至少部分如此。你可能已经注意到,比如说,在几张赌桌之间,所有的人都涌向人聚得最多的那张,即便那里根本找不到大赢家。大赢大输的场景,或者至少是对这种场景的想像,引起旁观者的共鸣,激起他们相同的情绪,为他们带来暂时的快乐。当人们独自冥思苦想时,通常会愁绪不解;但这时候,时间就容易打发,压力容易得到缓解。

我们发现,一般的人在说谎时,总是放大各种危险、痛苦、不幸、疾病、死亡、凶杀和残暴行为,也会夸大高兴、美景、快乐和壮观。这是他们的一个可笑的秘诀,他们以此来取悦同伴,吸引同伴的注意力,使同伴陷入他们所唤起的强烈情绪之中,从而对他们的绝妙叙述深信不疑。

然而,不论这个结论看起来多么富有原创性,多么令人满意,若把它用于本文即将展开的主题,还是有点困难的。可以确定,同样是令人悲痛的主题,若出现在悲剧中,会令人愉快,但若被摆在我们面前,虽然能最有效地消除我们的倦怠与懒散,却会使我们感到最真切的不安。丰特奈尔先生似乎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难题,试图找到别的解决这一现象的办法,至少是对上述理论做点补充。[2]

“欢乐与痛苦,”他说,“本身是如此不同的两种情感,但其起因却没什么不同。就拿瘙痒来说吧,这个让人感到痛快的动作,若太重了,就会变成痛苦,若用力适度,就会让人觉得舒适。由此看来,存在着这样一种痛苦,它轻微而不难接受,那就是被削弱、被减轻了的痛苦。人的心灵天生就需要被打动、被感染。忧郁的事物适合它,甚至灾难与苦痛也适合它,只要它们在某种情况下被减轻。可以确定,在剧院里,表演几乎能达到乱真的效果,然而它毕竟不是真实的。不管剧情多么让人忘情,不论是什么支配着我们的感官和想像,夺走了我们的理性,在我们的心底,对我们来说,看到的那一切,仍感觉到那都是一种虚构。这种感觉尽管很微弱、不易被察觉,仍然足以削弱我们因自己所爱之人的不幸而感到的痛苦,足以把这种痛苦降低到某种快乐的地步。我们为英雄的不幸而哭泣,与之融为一体。当我们想起这一切都只是虚构,我们就会感到释怀;就此而言,正是这种复杂的情感,让我们感到舒心的哀痛,让我们在泪水中欢乐。正如这种由外在的、可感知的事物所引起的痛苦,要强于由内心的反思所引起的宽慰;悲伤所带来的这一切效果和症状,应该成为一部作品的支配力量。”

这种解释似乎很正确,很有说服力,但要用它来完全解释这里所考察的现象,还需要作些补充。雄辩术所激起的强烈感情,可以达到最令人愉悦的程度,绘画与戏剧同样如此。主要由于这一点,西塞罗的收尾才为每个有品味的读者所爱;人们在阅读它们时,很难不产生深深的同情与悲怜。他作为一个演说家的长处,无疑主要得益于在这一点上的成功。当他让法官以及所有的听众流泪时,他们全都非常愉悦,并对这位抗辩人深感满意。他对维勒斯屠杀西西里人首领们的悲情描述[3],就是这方面的杰作。但是我相信,置身于阴郁的场景之中,没有人会说感到愉快。虽然在叙述中,那些令人悲伤的事情不是真实地发生;但同样也不至于使人愉快,因为听众已经对每一个场景深信不疑了。这样一来,在这种情况下,能从最深的不快中产生愉快的,到底是什么?或者说,那留有忧伤与悲痛的全部特征和外在症状的快乐,到底是什么?

我的答案是:这种特殊的效果恰恰来自那用以描述悲情场景的雄辩口才。栩栩如生地描述事物的天赋,汇集各种凄惨细节的技巧,处理问题时所表现出的判断力,我敢说,对这些非凡才能的运用,加上强烈的表现力,以及数据在演说中的美妙效果,能使听众感到最大程度的满足,能激发他们最愉快的感情。通过这种手法,阴郁之情所带来的不快不仅被某种相反的、更强大的东西压制和消除,而且那些感情的全部力量都转而通向快乐,将雄辩的口才在我们心中引起的愉悦予以放大。同样的雄辩,如果用在一个了然无趣的题目上,就连一半效果都达不到,甚至显得十分滑稽;那时,人的内心只剩下绝对的平静和冷漠,一点也体会不到那种想像与表达之美——本来,这种美,加上这种感情,将会产生何等高雅的快乐。因悲伤、怜悯、愤慨而产生的冲动或热情,在美好的情操下,找到了新的去向。美好的情操一旦具有支配性,就会控制人的整个心灵,把那些冲动或热情也变成美好的情操,至少是强烈地压制它们,从根本上改变它们的性质。与此同时,人的精神被激情唤醒,因雄辩的口才而陶醉,被强烈地打动,并且是被愉快地打动。

同样的情况也会出现在悲剧中;所不同的是,悲剧是一种模仿,而模仿本身总是可以让人接受的。悲剧的模仿还能进一步缓和悲情,将全部的悲情转变成统一的、强烈的快乐体验。在绘画中,那些最令人恐怖、最令人悲伤的事物,要比那些看起来很漂亮,但却很平静、很冷漠的事物,更能使人快乐。[4]情感一旦使人的思想活跃起来,就会激发巨大的精神活力,然后,在那种支配力量的作用下,全都转变为快乐。这样,悲剧的虚构性之所以削弱了悲情,正是因为混入了新的情感,而不单因为是减弱或者消除了悲伤的因素。你可以一步一步地减轻那原来的悲伤因素,直至它完全消失;但是,不管是哪一步,悲伤都不会自然地给人带来快乐,除非,碰巧,这个人正处于昏然懒散之中,悲伤使他从没精打采的状态中醒来。

为证明这一点,还可以再举几个例子。这几个例子都说明,从属性的情感被转化成了支配性的情感,并加大其力量,尽管它们带有不同的,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性质。

新奇之物自然能唤醒人的精神,吸引人的注意力;新奇之物所导致的内心活动,一旦指向某个对象,就会将自身的力量添加到它的身上,变成一种激情。一件事情产生的不论是欢乐还是悲伤,骄傲还是羞辱,愤怒还是满意,只要是新颖的、不同寻常的,就都是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新奇之物本身是受人欢迎的,但它所助长的,有可能是痛苦的情感,也有可能是愉快的情感。

如果你有意通过讲述一个事件去深深打动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可能是迟迟不告诉他这个事件,是在让他知道谜底之前,刺激他的好奇心和忍耐力。这就是莎士比亚著名的那段戏里以阿古的做法。每一个观众都注意到,奥赛罗先是急不可耐,接下来他的嫉妒心就越发强烈,这里,从属性的感情很快就变成了支配性的感情。[5]

在挫折面前,每一种情感都变得更加强烈;通过唤醒我们的注意力,激发我们的活力,挫折带来一种有助于增强我们的支配性情感的情绪。

父母通常最疼爱身体最弱的孩子,在抚养他们的过程中,他们病弱的身体给父母带来痛苦、烦恼和焦虑。这里,怜爱这种令人愉快的感情从那些令人不安的感情中获得了力量。

最让我们感到友谊珍贵的,莫过于朋友的亡故;这是平日里相处的快乐所不能企及的。

嫉妒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情感;然而没有一点嫉妒,爱情这种美好的感情就很难展示其全部的力量和强度。离别是情人幽怨的一个主要缘由,让他们感到不安;然而,没有什么能比这种短暂的离别更能加强双方的情感。如果说长期分离是致命的,那只是因为,经年累月之后,人们已经适应分离,不再感到不安了。爱人之间的嫉妒和离别构成意大利人所说的“甜蜜的罪”(dolce peccante),意大利人认为这是一切欢乐之本。

老普林尼有番话讲得很好,它说明了我们在此一直在讲的道理。“值得注意的是,”他说,“伟大画家的临终遗作虽然不完整,但总是得到人们最高的评价,比如亚里斯泰狄斯(Aristides)的《伊利斯》(Iris)、尼可马库斯(Nicomachus)的《泰德瑞德斯》(Tyndarides)、提牟马库斯(Timomachus)的《美狄亚》(Medea),以及阿佩利斯(Apelles)的《维纳斯》。这些作品的价值甚至在画家们的完成作品之上。画面上人物未完成的面部轮廓、画家未成型的构思,被后人细细研究。正是由于我们哀叹那临终一笔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悬念,我们的乐趣才得到了额外的增长。”[6]

这些例子——还有可能找到其他例子——足以让我们认识到这类现象的性质,并向我们证明,诗人、演说家以及音乐家通过激起我们的哀叹、愤慨、同情,绐我们带来了快乐;这并非像乍看起来的那样反常和不合情理。想像、表达、数据所具有的力量,以及模仿的魅力,所有这些,本质上、本身都是愉悦心智的;当眼前的谈论对象影响着我们的情绪时,通过将这种从属性内心活动转变为支配性内心活动,我们的内心依然能升起快乐。这种情绪本身可能是痛苦的,特别是当把现实的事物简单地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但当这些情绪出现在高雅艺术中时,它们就会得到缓解、削弱和平息,甚至给人带来最大程度的享受。

为进一步证明这一推论,我们还可以指出,如果想像力的运动不能压倒悲痛情感的运动,就会出现相反的效果;想像力的运动由于变成从属性的,就被融入悲痛情感的运动之中,从而进一步加强受害者的痛苦和烦恼。

当你遇到一位因失去爱子而痛苦不堪的父亲,却借用雄辩之术,向其夸大他所遇到的不可挽回的损失,你能说这是一种好办法吗?你的想像与表达越是有力,你就越是助长了他的伤痛与绝望。

毫无疑问,维勒斯的耻辱、惶惑与恐惧与西塞罗的雄辩与激情是成正比,他的痛苦与不安也会随着后者的增长而加强。维勒斯的那些感受太强烈了,无法从西塞罗的口才之美中体会到快乐;同样,反过来看,维勒斯的那些感受所引起的,是听众的同情、怜悯和愤慨。

克莱尔顿伯爵在讲到王党的那场灾难时,认为自己的叙述必定使人极其难受,因此对国王之死匆匆带过,不提及任何细节。[7]他觉得那种场景太恐怖了,读者不可能感到愉快,不可能不带有一点痛苦和厌恶。他本人以及那个时代的读者们都密切关注那些事件,为之感到痛苦;但在其他时代的历史学家和读者看来,那些事件又是最悲惨、最有趣,因而最令人满意的了。

悲剧中的某个情节可能过于血腥、过于残忍。它能激起恐惧等心理活动,但不会被缓和为一种快乐。表达所具有的那种力量,加上那种性质的描述,都只会加剧我们的不安。《野心继母》[8]的那个情节,就是如此。在剧中,一个令人尊敬的老人,怀着愤怒与绝望,猛然跃起,冲向一根柱子,一头撞去,脑浆和鲜血混在一起,粘在柱子上。在英国的剧场里,此类骇人场景屡见不鲜。

为了迎合听众,即使同情和怜悯这类普通的感情也要用某种令人愉快的感情去缓和。当暴君得势、邪恶猖獗之时,美德的苦痛令人哀伤。单纯地表现这种痛苦,只会使场景变得令人不快,这是任何戏剧大师所避免的。为了让观众称心如意地散去,要么将美德转化为英勇高尚的绝望,要么使邪恶得到应有的惩罚。

在这一点上,大多数画家对自己的主题一直都深感不快。当他们为教堂和修道院绘画时,表现的主要是耶稣的受刑与罹难这类主题,其中除了酷刑、伤害、处死等消极的、不带有任何行动与反应的苦痛之外,没有别的。当他们将画笔移开这类苍白的神话题材时,通常走向奥维德,但奥维德的作品虽然富有热情、令人愉快,却不够自然,很少有适合绘画的东西。

在日常生活中,与在演说与诗歌中一样,我们这里所一再谈到的这些道理会出现适得其反的效果。这种提升从属性激情,使之成为支配性激情的做法,终会导致从属性激情吞噬它之前怀有并增强的那种激情。过多的嫉妒会使爱情窒息,过多的困难会使我们变得麻木,过于病弱的孩子会使自私无情的父母生厌。

为什么那些阴郁、悲惨的故事会让人满意,为什么忧郁之人会对其念念不忘?如果令人不快的感情只是被强化,同时又没有任何热情、天分和口才,那就只能是纯粹的不快,无法被缓和为快乐和满足。

[1][Jean-Baptiste Dubos(1670-1742),Rkflexions critiques sur la poksie et la peinture(1719-1733),英译本Critical Reflections on PoetryPainting and Music(1748),pt.1,chap.1.]

[2]Reflexions sur la poetique,§36.[Fontenelle,“Reflections on the Poetic,”sec.36,另收录于其Oeuvres,3:34.]

[3][Cicero,Actionis Secundae in C.I Serrem,5.118-138.]

[4][画家能够画出各种悲惨哀痛的场景,就像画出表现其他感情的场景一样;只不过,他们似乎不像诗人那样过于热衷于这种阴郁的场景。在人类的一切情感之中,诗人往往不太注意表现那些令人愉快的情感。画家描绘的是瞬间的场景,但若作品中充满激情,就一定能打动观众,使他们感到满意。但是,对诗人而言,除了表现悲痛、恐惧或焦虑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场景、事件和情感了。真正的欢乐与满足总是伴随着安全感,不再需要别的任何活动。]

[5][Shakespeare,Othello,act 3.sc.3.]

[6]原文为拉丁文:IIlud veto perquam rarum ac memoria dignum,etiam suprema opera artificum,imperfectasque tabulas,sicut,IRIN ARISTIDIS,TYNDARIDAS NICOMACHI,MEDEAM TIMOMACHI,& quam diximus VENEREM APELLIS,in majori admiratione esse quam perfecta.Quippein üs lineamenta reliqua,ipsæque cogitationes artificum spectantur,atque in lenocinio commendationis dolor est manus,cum id ageret,extinctæ.语出Lib,ⅹⅹⅹⅴ,cap.11.[见Loeb版,Natural History,bk.35,chap.40.]

[7][克莱尔顿伯爵(Clarendon,First Earl of,Edward Hyde)著有《关于英国的反叛和内战的真相的历史叙述,1702—1704》(True Historical Narrative of the Rebellion and Civil Wars in England,1702-1704)。](译者按:这里指英国革命中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

[8][《野心继母》(Ambitious Stepmother),剧作者为尼古拉斯 罗(Nicholas Rowe,1674-1718),于1700年上演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