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与现实:打开科学之门

第一节 幻想与现实:打开科学之门

图2—1 科幻作家王晋康先生为清华附中学生做报告

科学是科幻的源文化,科幻存在于科学体系之中,与科学有着密切的联系。王晋康先生以“人类该不该将病原体赶尽杀绝”为题,以人类对待病原体所持的态度及应对现状为突破口,畅谈了自己对于“病原体与人类自身”“现代医学与进化论”“科学的真理性与局限性”“科学发展与道德发展”“个体与群体”等问题的思考。以科幻作家的视角审视科学,激发了同学们对于科学世界的新思考,为同学们仰望科学星空打开了一扇心灵的天窗。最后,王晋康先生以“崇尚科学,敬畏自然”作为讲座的结语,与报告现场的师生共勉。王先生以生动的讲解方式不单向同学们浇灌科学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消除同学们对科学陌生的疏离感,让同学们感到科学就在身边,是生活的一部分,从而树立对科学的热爱。进一步激发同学们的理性和敏锐,真切感受到科幻小说中科学本身揭发的大自然震撼力和美感。

报告全文(根据科幻作家王晋康先生的讲话录音整理)

今天我要来讲一个比较激进的观点,不一定正确的,但肯定是值得思考的。事实上与其说一个观点,不如说一个思想方法。科学的精髓是什么?科学的精髓就是反叛,对权威的反叛,对于经典观点的反叛,对于主流的反叛。没有这种反叛精神就没有科学。无论是多么坚实的理论,你对它怀疑了,只要发现一个过硬的反证,一定有一万个科学家争先恐后地验证,要把这个理论推翻。比如说能量守恒定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谁都不会怀疑,可以说成了科学界的信仰。但只要发现了一条能量不守恒的反证,那么一定有一万个科学家争先恐后地要把这个能量守恒定理推翻。没有这种对科学经典的怀疑和反叛,就没有科学的进步。

所以我今天讲的就是对经典医学的反叛,对医学上主流观点的反叛。那就是:人类该对病原体赶尽杀绝吗?

人类整个进化过程始终是与传染病和病原体相伴相随的。病原体分几大类,病菌、病毒,立克次体、寄生虫、真菌和微生物重组物。我们今天主要说一下病毒,病毒里最典型的就是天花。它们在地球上肆虐二千多年,埃及法老木乃伊上就有天花瘢痕。天花在地球上杀死了至少一千万人,有人统计说有上亿人。英国历史学家纪考莱说,天花是死神的忠实帮凶。1796年英国免疫之父琴纳发明了牛痘接种—实际上在中国,在琴纳之前我们就发现了,从原理上说也是接种,就是把天花病人身上的痂皮捻碎,吹到鼻孔里边,这样也可以防治天花。但是这种方法不太保险,后来就没有形成成熟的方法。到了琴纳,把这个方法发展得非常成熟了。然后人类经过180年的努力,到1977年把最后一例天花消灭了,那例病人是在索马里。这确确实实是人类医学史上一项载入史册的伟大成就。类似的还有脊髓灰质炎病毒,即小儿麻痹症的病毒,也基本上消灭了。它有三个亚型,消灭了两个,还有一个很快也要消灭了。

这两个坏蛋之所以率先被消灭,是因为它们的特殊性。第一个是遗传稳定,人们容易用疫苗来对付它。第二个是它只以人类为宿主,只寄宿在人类身上。病人没了,它也绝种了。

虽然说有这么一点特殊性,但是随着科学的发展,相信其他各种病原体会一种一种被人类消灭,到那时人类就成了天堂的诸神,彻底告别传染病,连感冒也不会得。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在他小说里面就描写过这种前景,将来的人类什么病都没有,哪怕是过敏性鼻炎。这个前景实在是太美了,非常美,可惜它只是幻想。有一位美国科学家在1969年说过一句话,他说我们现在的医学发展已经到了可以把传染病学收起来的时候了。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差不多半个世纪了,传染病学收起来了吗?没有,传染病的传播似乎在加速。

有一个联合国防治艾滋病的首席科学家,他的观点则完全不同。他说人类对病毒永远不可能取得全胜,因为病毒的变异速度很快,一个月可以完成突变。突变了以后,原有的疫苗就不管用,需要重新研制疫苗,即使重新研制后病毒还会改变。他的这一观点是正确的,但是他的理由我不太信服,因为技术问题总归是可以解决的。今天我们研制一种疫苗需要两年,将来总能找到方法把它缩短到半个月。实际上,传染病不可能被全歼,绝不可能是因为这种肤浅的技术性原因,而是因为大自然的深层机理。大自然憎恶清一色,它永远不会让任何生物成为绝对的胜者。这个机理虽然很深刻,但实际很简单,就是说因为它只要清一色,那么就为它的对立面的发展创造了条件。现在人们经常担心外来物种入侵,即外来物种爆炸性繁衍。比如说亚洲的鲤鱼到美国以后,因为没有天敌,发展得非常快,爆炸性的。但是实际上这从长远来说是不用担心的,它在亚洲有天敌,那么它到美洲大量繁衍以后,时间长了,肯定也会出现天敌,自然界绝对不会让这种生物永远的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只是这个形成平衡的时间比较长一点,或许需要几百年,人类等不起,所以人类还是需要防止外来物种的入侵。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咱们就不多说了。

再一个例子就是人类。人类现在也是无比昌盛,人口达六十多亿了。人口这么多,必然得集中居住,必然得发展交通,必然得增加社交,必然得使用好多的化学物品,而这些都加速了病原体的传播和进化,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只要你人类发展,那么病原体的传播和进化肯定就加速,这是不可逆的。今天的人类就不能像原始人那样,原始人是靠自身的免疫力来抵抗疾病的,现在我们只能用医学的手段,用抗生素,用疫苗等。但是这些东西,特别是抗生素,又反过来加剧了这个病原体的变异,加剧了它的突变。

这种螺旋形的对抗过程,像军队竞赛一样,永远不会完结。所以人类和病原体这对冤家,就会这么不离不弃,一直到世界末日。所以希望大家记住这个观点,就是说不管科学如何昌盛,疾病包括传染病永远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我几年前在中央电视台看过中国的一个医学专家做讲座,他说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类终将消灭所有病原体。我的观点和他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大家还是信我的观点,不要信他的。

今天天花病毒已经全歼了,这是伟大的医学进步。但我们有必要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人类该对病原体,包括这个天花病毒,赶尽杀绝吗?现在有一种泛人权主义者,他们认为世界上所有生物都有生存的权利。这个观点虽然说有点书呆子气,但是实际上它的内核还是合理的,暗合了环境保护的主流思潮。要人道地对待被屠宰的牲畜,要保护野生动物,这些内核实际上是一致的。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主要还是基于狭隘的人类的利益。就是说,从纯粹的人类利益来看,也不能对病原体赶尽杀绝。我有三个重要理由。

第一个理由:病毒真空非常危险。人类在进化中获得的免疫力非常宝贵,也是相当有效的。任何一种传染病在人类中间肆虐的时候,个体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有时候会大量死亡。但是作为群体来说它慢慢总会获得针对这种病的特异免疫力。举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还是说刚才的天花,汉族人接触天花有多少年了?1700年,即从公元317年开始。中医里边有一个杂家,也可以说是医生、医学家吧,他叫葛洪,他的一本书叫做《肘后备急方》,书里边说,天花是什么时候开始为害的?是从东晋元帝建武年间,“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乃呼虏疮”。

经过一千多年的肆虐以后,到清朝的时候,汉族人抵抗天花的能力,已经明显高于刚入关的满族人。清朝皇室对于天花是非常怵的,他们在皇宫里专门设一个查痘的官,就是查天花的。你看康熙,当时选太子,老皇帝还在犹豫的时候,有一个外国传教士汤若望说了一句话,说康熙得过天花,有了免疫力,不会因患天花而夭折。就那么一下就拍板了,以后就成了一代明君,这在史书上是有记载的。

但是天花病毒消灭以后,它就形成了一个真空,久而久之,人类体内那种特异免疫力就会慢慢消失了。那么,如果因为某种偶然的原因造成天花病毒复活,就会酿成滔天大祸。比如说现在温室效应,很可能一百年以后南极冰层就彻底融化了。那么南极冰层中有没有古代的病毒,包括天花病毒,会随之释放出来?谁也不好说。

还可以举一个更近更现实的例子,就在不久以前,美国一个实验室,偶然发现了二十多年前的天花病毒样本,保护措施不严。幸亏它是密封在一个玻璃瓶里边,所以说没有造成灾难。我看到这个报道真觉得后怕啊,万一哪个人不知道里边是天花,不小心把这个玻璃瓶打碎了怎么办?这次劫难人们逃过了,下次人们还会不会这么幸运?真是很危险。而且还不排除病毒重新进化出来的可能,因为病原体,特别是病毒,基因结构非常简单的,简单到不能够在自然界中单独生存,一定要借助于生物的细胞才能生存。在天花病毒消灭以后,人们已经发现了一种类似的叫作白痘病毒。美国有一个研究临界状态的科学家叫做马克·布查纳说,当一个系统内的应力积聚到超过临界点,达到临界状态的时候,那么任何一个外界的微小扰动,都可能引起这个稳定态断裂。只要达到临界状态,那么崩溃是必然的。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引起崩溃、沿着哪条路线崩溃、什么时候崩溃,在理论上也是不可知的。所以马克·布查纳提出一个观点,临界状态不可预报,比如地震,中期和长期预告是可以的,短期预告和临震预告是不可能的。这个观点究竟是否正确,且待历史来验证。

美国林业部门在二十多年前,就对待森林火灾的政策做了根本性的改变,不再执着于防范森林火灾。因为什么呢?你防范得越好,枯枝落叶堆积越多,容易达到起火的临界状态。而只要达到临界状态就肯定会崩溃,不一定什么原因就引起它的突然崩溃,那时就是一次超级大火。不如让它保持原有自然的状态,即使间断的雷击什么的引起的火灾,它的烈度比较低,是间断的,随时烧光一部分,总的损失还少一点。这里面还有一个技术性原因,如果火小,火势过后没有把树体破坏,没有把种子全部烧死。树林在几千万年、亿万年的生存中已经形成了防御机制,可以很快恢复。但是如果人们特意防范火灾,可燃物越积越多,这个大火烧起来,把树皮也烧坏了,土里的种子也烧死了,那么它恢复起来就很难。美国林业部门已经彻底改变了对森林火灾的处置。

天花病毒消灭了以后,就形成了真空,达到临界状态,肯定是要崩溃的,就看什么原因造成崩溃。对这样的崩溃不是说不能防范,但防范成本太高了。现在还只有一两种病毒被消灭了,假如明天的科学家消灭了50种、100种、1000种病毒,那个时候防范成本有多少?这是请大家思考的问题。

天花被全歼了,它给人类带来的好处,还是远远大于前面说的防范成本。所以不会有人说咱们把天花复活了吧。天花病毒现在世界还有三个实验室里保存着,其他地方都没有了。关于天花病毒是否销毁的问题早就在讨论,起初说要销毁,后来好多科学家觉得不应该销毁,到现在还保存着。我们不会说让天花再去复活,不会这样。人类是往前走的。问题是:人类在尝到这个甜头以后,会不会对所有的病毒乃至所有病原体都要全部歼灭,赶尽杀绝,这倒是值得思考的问题。现在还没有这个势头,不是不想这么干,只是科学水平还达不到。但如果明天的科学水平能够达到,不说全歼,能够消灭50种,100种,我们是不是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不能赶尽杀绝的理由之二,就是万物相生相克,这个观点对中国人来说可以说一点都不陌生,先贤老子说过后至今几千年了,至少从老子那个时候,辩证法或者说相生相克已经是中国人很熟悉的观点了。生物世界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天网,牵一发而动全身。病原体之间,也有相生相克的作用。随便举一个例子,比如说艾滋病病毒,它可以使新型肝炎病毒的致病性更加强。两者互相活化,互相激励。又比如在人们肠道里,都有健康细菌和致病细菌,如果你肠道健康细菌活力正常的话,那么它对致病性细菌就有抑制作用。类似例子举不胜举。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在一个国外资料上看到的,就是说有些天花幸存者能够对艾滋病完全免疫。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人类的这种遗传突变,科学界还没有定论,很可能是在天花大流行的时候留下来的。

前面说的这些例子,有些是确论,有些不是,比如刚才说天花病的病人对艾滋病免疫,事例是有的,但是确切原因还不一定。但不论怎样,从总体看病原体之间是相生相克的,这一点不用怀疑。随着科学的发展,这些作用会被更多地揭示出来。

我今天要在这儿问一个从来没有人问过的问题:我们把天花全歼了,它对微生物世界原来那种平衡态有没有影响?你看这些年怪病毒相继出现,埃博拉病毒,艾滋病病毒,SARS等。原因是什么呢?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现在人类活动,把一些封闭地域给打开了,特别是非洲的封闭地域。还有一个比较怪的问题,我现在一直不知道原因,我想给你们大家提一提,可能你们以后将来谁研究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非洲的凶恶病原体特别多。我猜测,有可能是因为非洲是人类的故乡,所以人类病原体伴随着人类进化,发展的历史最远,它的多样性也最多。但是因为过去它们在地域上是封闭的,没有造成太多的危害。人类活动频繁以后,它就在全世界肆虐了。最典型的就是艾滋病病毒,现在是世界瘟疫,它到现在基本上是不治之症。但是它在非洲实际是长期存在的,不是最近才有的,长期存在非洲土著人中间,当时的发病率是0.8%以内,是一个相对温和的病毒。据科学界推测,到现在已经死亡几千万人了,有可能要死亡六千万人以上。

如果怪病毒肆虐的主要原因除了是封闭地域被打破了。还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就是说人类这种病毒消灭了以后,也就把原来那种平衡态打破了?艾滋病病毒为什么难以治愈,是因为它遗传机制不稳定,所以难以研制疫苗。但是遗传机制不稳定对它本身来说是一个劣势,不利于它的繁衍。也可能天花这些遗传比较稳定的这些病毒被全歼以后它才脱颖而出。我这个观点可以称作“轻狂的猜想”,科学的探索分三种,一种可以称作轻狂的猜想,一种称作合理的假说,一种则是证明出来的理论。但是,即使是轻狂的猜想,在科学发展史上也是很宝贵的,不可或缺的。因为它可以激发人的想象力,开拓人的思路。而且它们中间有一些能够发展成合理的假说,甚至能够发展成理论。比如说大陆漂移说,是瓦格纳提出的,原来就属于轻狂的猜想。人们说大陆怎么能漂移呢,又没有神力,什么力量能够让大陆漂移。当时是属于轻狂的猜想,甚至遭到人们笑话。但是后来它发展成合理的理论。

不管我的观点是不是轻狂的猜想,我认为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说:今后科学家们在全歼某种病原体的时候,要把它放到生物天网上去考虑。尤其要考虑,它的全歼对原来的平衡态会不会造成影响。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能够打赢一场仗的战将,需要的是一个能够通观全局的战略家。

我说的不能赶尽杀绝理由之三,就是生物多样性。

任何一种生物基因都是精品,都经过了大自然亿万年最残酷的考验,所以都有它内在的价值。比如说鲨鱼不易感染,鲨鱼受伤了以后,拖着肠子在海里面游也不太容易发炎。后来科学家在鲨鱼身上提炼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可以杀菌。还有金蛛,它产生的蛛丝强度非常高,同样直径,它的强度远远超过钢铁。现在这些发现已经用到基因工程里面了,可以人工生产了。还有就是跳蚤,跳蚤身上有一种叫做“弹性蛋白”的高弹性物质,这个现在人们还没有利用,有可能将来利用做成高弹性材料。各种生物基因都是有好处的,所以人们现在提出来保护生物多样性。那么这种保护多样性是不是包括病原体?病原体也有用处,有些已经用来治疗遗传病。那么对于明天,各种生物的基因,包括病原体的基因,很可能是更宝贵的东西。但是如果全歼病原体,我们就可能把这个孩子连同洗澡水一块泼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过去豺狼虎豹危害人类的时候,人类是对它们赶尽杀绝,对打虎英雄是深情讴歌,现在这种观点肯定过时了。现在人类保护自然,野生动物都圈在自然保护区里,但是病原体肯定不能圈在保护区里,它只能用别的办法保护。就是我刚才说的,病毒温和化,人类长期携带。因为从进化论大方向来看,病原体也不希望把人类赶尽杀绝,一旦杀光了,它没地方住了,传播途径也给切断了。所以让病毒温和化,实际上敌我双赢,是一种比较好的方向。

刚才我在说天花时,实际上已经说了它的温和化过程,它对汉族人就相对温和化了。还有流感病毒,在白人士兵把它带到澳大利亚的时候,对澳大利亚原住民也是致命的。经历二百多年,现在澳大利亚原住民对流感病毒已经可以抵抗了。所以说,如果我们能够让病毒温和化,让某种病原体的温和种群来抑制它的凶恶种群,然后以这种温和种群的长期存在来保持人类的免疫应答,人类特异免疫力就不会消亡了。这是比较稳妥,比较安全,比较经济的办法。

关于病毒温和化,实际上有一个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例子,但不论在媒体上,在什么地方,好像从没有人重视过:在消灭小儿麻痹的过程中间,使用的是脊髓灰质炎病毒的活疫苗,这种活疫苗实际上就是温和化的病毒。后来因为大量使用,经过接种者的排泄物,现在已经在自然界中取代原来那种脊髓灰质炎病毒,变成了优势病毒。这就是刚才我说过的,生物系统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天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所说的病毒温和化,能不能实现,要取决于很多因素。

第一个因素,同种的病原体,其温和种群相对凶恶种群,要有更大的生存优势。这样它就能克制凶恶种群。反之就无法克制。一般来说确实是这样,科学家已经发现抗药性强的病原体是活不过普通病原体的,这不奇怪。既然它抗药性强,那么它必然把一些资源浪费到抗药性上了。所以,只有在抗生素长期存在的环境,这种抗药性强的种群才有生存优势;如果是抗生素没有了,过了一段时间,普通菌群就会恢复,让它绝种了。

另外一个因素,如果让温和化病原体长期存在于自然界,会不会发生突变,又变出一个恶性种群,又让人类死亡几十万几百万,这种可能也是有的,但也不可怕。第一如果凶恶种群没有生存优势。第二,如果温和种群长期存在从而刺激人的免疫应答,那么这个也不是大问题。但是总的说来,这个让病毒温和化、与人类长期共存的观点,在目前来说只能称作“轻狂的猜想”。将来即使它是正确的,变成实用的技术,也不是一百年能够实现的。

但是,今天我们超前提出这个看法,还是有价值的。就是说我们看医学发展的大方向,是力求把所有的病原体全部歼灭,是沿着这条路走,还是我刚才说的尽力实现病毒的温和化,让它跟人类长期共存,沿着这条路走?

或者换句话说,如果人们坚持这样竭尽全力扑灭每一次大火;还是像美国那种做法,让间断的低烈度的天然火灾去烧去林间的枯枝落叶,不让它达到那种临界状态?哪种方法比较好,我们现在是站在十字路口,踮起脚尖远望一下,看看该走哪条路,不要把路走错,越走越远。我们在发展医学的同时,要永远记住一句话,医学也是有局限性的。

既然说到医学局限性,我要说一个更深层的问题,一个结构性的问题,所谓结构性是指,它是不可调和的,无法改变。进化论是放之四海而皆知的科学理论,中国人信进化论的比较多,在美国,由于宗教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人不相信进化论。我是进化论的忠实信徒,进化论的精髓,如果说的简单一点,就两点,简单的两点。第一点就是说,生物的遗传是稳定的。如果没有这个稳定的话,那么一对夫妻今年生下来一个人,明年生下来一个猫,后年生下来一个鼻涕虫,那么世界就乱了。所以生物的遗传是稳定的。但是稳定中间它也有缓慢的随机的,记住这句话,是随机的,不是定向的,随机的产生变异,这种变异呢,大部分、绝大部分是不利于生物生存的,只有少部分能够帮助生物适应环境,尤其是变化的环境,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生物繁殖的数量要远远多于生存的数量。这是一个非常残酷高效的死亡之筛,它能够帮助生物把不利基因淘汰掉,把有利的基因给保存下来。你看就是这两点,冰冷、坚硬,没有感情,但就是这两点规则造就了今天绚烂多彩的生物世界。

大家看一看草履虫的感光细胞,再看看人类无比精致的眼睛,还有鹰的眼睛。再看看鼻涕虫那种缓慢的、笨拙的运动,再看看猎豹高速的奔跑。我们就会对进化的威力感同身受。但是我要强调一下,进化这个词实际上不准确,不是进化,而是演化。不是说生物跑得越快越好,眼睛看得越清越好,而是说只要适应环境就是好的。寄生虫的退化也是一种很好的进化。寄生虫全部退化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繁殖系统了,吃的都不用,直接从皮肤里面吸收营养,但是它也是一种很好的进化。

那么,进化论对动物、对所有生物都适用。既然适用,我为什么看不出来呢?因为进化一般是以十万年、百万年为单位的。人类文明实际上只有几千年,不太容易看得见,但是实际上都有变化。比如说人种,原来都是从非洲过来的,分成白人,分成黑人,这就是一种变化,为什么呢?白人鼻子高,因为他们生活在北欧,生活在北欧非常寒冷,他需要更多的呼吸空气,需要在鼻腔中给空气加热。黑人皮肤是黑的,为什么?非洲太阳比较暴晒,紫外线容易产生皮肤癌。如果他是深色皮肤的话,他就可以防止了,这也是一种进化。人体进化最快的是人类的抗病能力,因为病原体的变化非常快的,刚才说过,病毒一个月就可以完成突变,所以人类的抗病能力也只能以快治快。

人类这种进化,原先都是自然形成的。后来医学发展成了主要因素,最近这二百年,医学对人类进化影响是非常大的。刚才说过生物的进化实际上就是一个自然淘汰,死亡之筛。人类过去也是这样的,如果某种疾病是在生育年龄之前就要发作的,这种病比较容易淘汰,不生孩子了,这个基因不往下传了。但是这个也不是完全绝对的,因为它还有另外的机理,比较复杂的机理,今天不能展开说了。比如说婴儿的猝死率,就是婴儿生下来就死那种猝死率,一般是千万之一左右,它至今仍未被死亡之筛完全淘汰。但是一般来说,在生育年龄之前发病的那些病最容易淘汰,生育年龄之后发病的病,不太容易淘汰,但进化可以控制它在人类中间的比例。

但是有了医学以后,这个情况就变化了。遗传性心脏病可以做心脏搭桥手术,照样可以生儿育女,活到七八十岁。糖尿病可以打胰岛素。如果是苯丙酮尿患者,可以采取饮食疗法,不含苯丙酮,患者吃特制食物也可以活到天年,从个体观点来看,这当然是好事了!但是从群体观点来看,这种遗传病就逃过了死亡之筛,它就慢慢地传下去了,而且越来越剧烈。比如说血友病,这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才出现的病,现在它已经在人类遗传谱上牢牢地占据一个位置。英国皇室就有这种病,他们是最容易犯这种病的。比如说镰状红细胞病,非洲人有一种遗传病叫做镰状红细胞,它的红细胞是半月形的。这种红细胞对携氧能力不太有利,但是它恰好有一个错中错,它对疟疾非常有抵抗力,而当时非洲疟疾是最猖獗的。所以这种病就歪打正着,在黑人谱系上占了很大的位置。黑人到了美国以后,已经没有疟疾了,那么这种遗传病是不是已经被淘汰了?没有。因为进入现代社会了,文明可以帮助这类人,让他们在人类谱系上占有稳定的位置。

不良基因非常多,有利人类生存的那种基因是很少的。现在说的都是旧的致病基因,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来还可能会出现新的遗传错误。如果没有这个淘汰机制的话,就会越积越多。比如说千年之内,就可能达到临界状态,那个时候,人类的医疗机构可能会不堪重负而崩溃。那会怎么办?非常遗憾,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刚才说的问题属于结构性的矛盾,属于方向完全对立,是没有办法的。即使人类认识到这个问题,采用最明智的政策,也只能是程度上的修正而非根本性的改变。有人对这个观点不赞成,认为我们现在有强大的科学,可以定向进化,把人类有病的基因全部剔除掉,留下好的基因,那不就行了嘛。这种说法一方面是对的,人类自打从猴子变成了人,尾巴掉了,他后路也就断了,不可能再回去,不可能像原始人那样,完全靠自身的免疫力,靠死亡之筛,不可能的。他只能靠医学,科学,来做一点补救。将来人类肯定要用基因手术来剔除遗传病基因,我相信会有这一天的。

但是从另一方面,当进化的权柄从上帝手里移到人类手里以后,谁来做人类的裁判,谁来说你这个手术是对的,哪个手术是错的?如果我们都能控制自己基因的话,都想变成俊男靓女,男的要一米八以上,女的要一米七,一定要大眼睛,双眼皮……。但这种改变从长远看是否有利于人类的生存,谁也不好说。而且这样做还酿出另外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从现在的观点看这种基因手术是反人道的,实际上它是剥夺这个有基因病的人的生存权利,把他的基因改变了,用现代的医学来改变。现在西方反对基因歧视,但基因手术从本质上说是一样的。基因手术还可能带来更多的问题,它带来的问题可能比它解决的问题更多。随便举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能够定向进化的话,有没有上限?如果没有上限,该怎么选呢?我不要美貌,我要一个大脑袋,比普通人大十倍,要比那个爱因斯坦、波尔和伽利略加起来还要聪明,我就能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科学家。但这样做真是好事吗?还有一个问题是:谁有钱就可以做一个最好的手术,谁没钱就做一个次一点的手术,这是更大的不公平。所以基因优选带来的问题比他解决的问题更多。

努力的发展科学,科学解决我们好多问题,科学对人类的帮助,还是远远大于负作用。但是从另一方面说,科学是有局限性的,有些地方它是属于结构性的限制,属于大自然的深层机理的局限。所以说有一句话非常好,崇尚科学,敬畏自然,它说得很全面,两方面都说到了,我就非常信服这句话,所以我希望大家也记住这句话。有可能你们现在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等你们年龄越来越大,对世界看法越来越深入的时候,你们就会觉得这两句话非常宝贵的。

互动环节

学生提问:现在科幻小说常常是病毒题材,我想听听王老师的见解。

王老师:关于病毒的来源,到现在科学上没有解决。因为首先说病毒它是没有细胞是不能生存的,那么它必然至早只能诞生于单细胞生物出现之后。有人怀疑病毒可能就是某些细胞,或者是多细胞生物,或者是单细胞生物,出现基因逃离,一部分基因变成病毒了。但是这个观点还没有定论。病毒不能算完全生命体,它不能在自然界单独存在,它必须依靠生物的细胞才能够繁衍后代,没有生物细胞也就没有这种病毒了。病毒也可以以结晶态存在,那么结晶态就是化学物质了,它就不是生物。它实际上属于一种半生物,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实际也算生物,但是应该属于生物中间最特殊的一个了。

学生提问:我想问一下,如果有一天病毒变少了,人类对抗病毒这方面会不会退化了。

王老师:退化,已经说过了肯定退化,没有长期的免疫应答就退化了。

学生提问:您的小说《海人》里面,那个男主角想利用武器和海豚人谈判,您赞同他的做法吗?

王老师:我是不赞成的。

学生提问:我想问一下很多时候科学和人类的道德都是违背的,比如说就像您说的,当人类努力实现,只要达到那一个点的时候,实现这种温和化,就必定会带来一些人的死亡,而人类一些人的死亡又是违背人类的道德,我就在想以后在科学上怎么样来平衡温和的道德之间的问题。

王老师: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道德。比如说吃人,吃人在现代是不道德的,在原始人中间就是道德的,因为要获得蛋白质。现在的道德将来也会变化,但是道德它在形成之后就有稳定性。你看现在的科技发展,特别是克隆人最近这些进展,严重地冲击了人类的道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我们要认识到,人类道德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科学的发展,道德肯定要变化。比如说克隆人如果真的成功的话,关于男女之间一些道德肯定要变化的。

第二,我们还是要尊重现在的道德,因为如果道德变化过于激烈的话,这个社会就崩溃了。

学生提问:人类如果把所有的病毒赶尽杀绝,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这种病毒。没有这种病毒,就不用担心它达到那种临界点了。

王老师:关键是能消灭吗?比如说现在天花为什么还没有灭绝,还要保存这个样本。就是因为科学家要考虑到好多因素,考虑到我前面所说的,如果我把这个实验室的病毒也消灭了,万一自然界出现这个病毒了怎么办,我们连生产疫苗的根据都没有了。但是,既然实验室里存在天花,那么就有逃逸的可能性。

学生提问:我感觉有两方面问题,一个方面是自然的,还有一个方面是人自己,他就是道德那些。如果有一天人类可以把病灭了,用自然的方法比较好,还是人性比较好,或者您觉得以后会向自然的方向发展,还是会向人性的方向发展。

王老师:我真没想到你会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关于你这个问题,刘慈欣在网上有一个谈话,专门提到这个人类如果是不改变道德就要灭亡的时候,他是不是还要遵循原来的道德?我认为,从我个人来讲,我肯定遵从道德,如果我现在必须要把这个小姑娘给吃了才能活下去的情况下,我绝对不会吃,我个人不会这样。但是从群体上来说,肯定有人要把她吃了,并且活下去,由他来繁衍人类。所以这是个体和群体的关系,这也是层面问题,我建议大家记住这个名词,叫做层面。站在不同层面的话,看问题是不同结果的,而且都对。

学生提问:如果人类没有文明,人类和动物之间也有某种对于生命,对于社会的理解。

王老师:你说的这种理解恐怕至少是产生“我识”,即能够认识我的存在。在世界上在所有生物之间,只有人类和黑猩猩,大海中有海豚吧,只有这两三种。就是它产生了“我识”,能认识到自己的存在,如果没有我识,它就算不上有对社会的理解。

学生提问:让人类减少疾病,您能确认如果不把它赶尽杀绝的话,毕竟还有变异的可能,不把病毒赶尽杀绝,可能也会引发更大的灾难。

王老师:是,你说的完全有可能,我的观点只是轻狂的猜想,没有太多的学术根据,也不是主流的观点—但也不纯粹是我个人的观点。特别是西方有一些科学家,他们也提出这个病毒温和化的设想。我再举一个例子,现在外国人还提出来一个设想,要对孩子们打脏疫苗。就像你们,因为环境太干净了,生活条件太好了,接触的病毒太少,反而造成免疫力低下。这个时候没办法,只好人为的给你打一些脏疫苗,这也是一种提法,但是这种提法也没有变成现实,都是一种轻狂的猜想。但是我说过,轻狂的猜想对科学发展还是有一定积极作用。

学生提问:在《十字》开头提过,十字架里边那个刀是用钨的单晶体做的,科幻小说《三体》中描述使用一种超强的纳米材料,可以直接把那个轮船劈开,我想知道这两种材料有什么区别。

王老师: 《三体》中那个纳米材料可能幻想成分大一些。钨的单晶体现在是有的,但是达不到书中描写这种程度,它只能长出一根尺度有限的须,强度非常高。但是用它做什么刀,现在还不能。

学生提问:科学性的这种包容性,比如说科学的发展,会不会造成退化。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或者在我们当前认知下,应该怎么发展科学?

王老师:我是一个科学的坚定信徒,之所以提出对科学的质疑,那是爱之深,恨之切,总的来说我认为科学是非常伟大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以科学为依托的。而且我们今后还是要努力发展科学,要解决人类大多数问题。另外一个方面还是要看到科学的局限,不要像那些强科学主义者。比如有些学者说克隆技术就是一种技术,想克隆人,克隆就是了。他没有想到,人类非常珍视的爱情从哪儿来的?爱情就是派生于两性繁衍,如果人们全部克隆,爱情都没有了。它引发的问题,还是非常多的。所以我们还是要保持警惕。科学还是必须往前走,但我们要时刻保持对自然的敬畏。

学生提问:您的意思是我们还是要发展的。

王老师:一定要发展。科学带给我们好多可以验证的东西。比如说能量守恒定理,你们现在谁能够提出来哪怕一个可以重复验证的、不符合能量守恒定理的例证,谁能提出来?没有一个人能提出来。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提出来,有一个可以充分验证的例子,那么能量守恒定理就给推翻了,所以就是刚才说的,科学它的精髓就是质疑,就是对自我的反叛。就是因为这些自我的反叛,然后逐渐地锤炼,逐渐的科学才变成真知。你比如说牛顿力学,牛顿力学是不是真理?是真理。但是这个爱因斯坦发现时间是可以改变的,速度最快的时候,长度都是可以改变的。但是爱因斯坦把牛顿力学推翻了吗?也没有推翻,因为它在低速范围内,牛顿力学还是一个真理。我用这两种理论,两种方法来描述事物的规律,都描述低速状态的话,那么它都是这种正确的。描述到高速状态的话,牛顿力学不正确了,爱因斯坦正确了。所以从这些方面看,科学值得我们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