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一日

地球最后一日

◎杜文露

两百年后的考古学家:

你们还好吗?我不知你们经历了多久的飞行,若你们感到疲乏,就请坐下来读一读这块石头上刻下的疯言疯语吧。这是一个人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日,为土地留下的祭文啊。

明天,地球的分娩之日,人类的诞生之日。有个叫刘慈欣的小说家写过,地球正像一个蓝色的子宫,而土地上的人类是羊水中的婴儿,人类走向宇宙的一日,才是真正的诞生之日。分娩大概是痛苦的吧,婴儿也不愿离开子宫,不然人类的“土性”又何以在分别之日才蠢蠢欲动,窗外又何来争相亲吻土地的、痛哭失声的人群呢?

你们正三言两语地谈论,请安静些吧,我的电子副脑沉睡了。我绞尽脑汁关上它,选择在地球的最后一日,以一种最能够保留久远的方式——把字刻在石头上,给后世的你们留下一些真实记录。因为当我开启它时,我便是一部机器了。电子副脑是人类与人工智能战争中人类一败涂地的见证。人类没有灭亡——但如今连灭亡都不如——他们放弃了自己最后的阵地,自己把人工智能植入了大脑。绝对的理性侵占了我,像黑洞一般吞噬了一切。你们可知道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阿富的贞操》中的阿富吗?她为了救一只幼猫而愿意献出自己的贞操,本意欲施暴的乞儿却在看见阿富的躯体后转身离开……人工智能吞噬了这样的人性!《地狱变》中的画家大公,为了追寻作品极致的美感,目睹了亲生女儿在烈火中焚烧……人工智能吞噬了这样的兽性,但也吞噬了这样的神性!我?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这个冰冷的利己的绝对理性的根据算法作出最优选择的自己,我想要哭,想要尖叫,想要痛哭流涕,想要在草原上放牧,想在湖面的月光里沐浴,我可以为了幼猫放弃一切,为了美承受火焰的炙烤,我要一切朴拙的原始的动人的美丽的情感!——但是我不能,电子副脑控制了我,这些都不是符合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我的脸上只有冰冷的微笑。

明天我将要永别地球,我很庆幸。因为失去了“土性”的我,早已不配再停留在子宫中了。

窗外的哭声小了,也许是人们拜别了地球,要回家收拾行囊了。地球上的最后一日已经过去了一半,而我依然在刻着一块石头,我不眷恋山川与河流,青林与翠竹,宝塔和教堂,且把它们留给那些神经质的诗人、疯疯癫癫的画家、偏执怪异的音乐家吧,那些最纯粹最完美的理想主义者,需要与世界进行一场盛大的、漫长的告别。而我?我端详着我的身体:我有一双猫眼,这样我就拥有了夜视能力;我有一双翅膀,这样我就可以飞越一切桎梏;我有八只手臂,这样我就可以更高效率地工作;我有一颗永不止息的机械心脏和一个每秒计算亿万次的电子副脑。我似乎有了一切,可我已不再是人了,我变得像个怪物。也许数十年前那些反对将人类异化的狂热分子和极端的技术悲观主义者所言也不全是错误的,但他们不愿接受身体的优化,早已统统归于尘土了。愚蠢的是他们还是我们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既然还会有宇宙诗人、宇宙画家、宇宙音乐家,那么他们也一定会再次出现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会成为大多数吗?

明天我将永别地球,我很庆幸……糟了,窗外传来催促登船的长鸣声,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石头还没有掩埋。若它没有被深埋土中,你们看到的将只是一片被风化的沙石……古地球将无声无息地死去。

可是飞船就要起航了,就在窗外,全球的数万艘巨舰就要起航了,不留下一个人。

但是,我的使命还没有完成,我的石头还没有掩埋。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二二零六年——《人类通史》

后记:

史料记载,公元二二零六年,由于全球灾难爆发,人类逃离了地球,留存的活动痕迹很少。后来,考古学家在住宅区内发现了一块深埋的石头,其对研究古文字和古人类的心理状态价值极高。而石头旁边一些碎裂的人类骸骨,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名师点评

这封书信对于地球的未来和人类的未来都作出悲观预测,其中涉及变异人问题,作者站到正常人和变异人的临界点上进行思考,显示出其思维的全面。这也正是文章除体裁的新颖性和结尾的意外性之外的另一重要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