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烈的自信心,几近乎自夸,是康有为性格最显著的特征。此一特征,一些当时人以及后来的作者们都曾注意到。[80]

他很早就自以为有才。12岁时看龙舟竞赛,即席写出一首四十句的长诗,马上得到“神童”的赞誉。他承受表面的称赞,遂自以为较其他同学高一等,“大有霸视之气”。[81]

此并非一时的。多年后,他仍然如此。当他31岁(1888)访问北京时,与京里的学者们斗智。他回忆道:“是时,学有所得。超然物表而游于人中。倜傥自喜。”[82]

谦虚显非他的美德。

康有为很难自认有错误。当别人不同意他一些事时,他总认为是别人的错。他曾在一封可能写于戊戌年后的信中说:“道之不行久矣,孤鹤之难鸣甚矣……哥伯尼创言地之绕日,乃至下狱,而今古天学者,莫不尊于哥伯尼。凡义之至正确者,未有不得胜者也。”[83]

征服真理可以说是康有为信仰的要义。生而自信给予他道德的勇气和学问上的坚持。他在认知上毫无疑惑[84],故很少注意旁人不同的意见。他甚爱明朝宰相张居正的名言:“吾平生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有所不计也。”[85]

此一不屈之自信使康氏无惧地与他认为的恶势力作战,几如一传教士,不顾成规不计后果,向世界宣布他所相信的真理。

康有为因而常受制于教条主义,如他的门人梁启超于光绪廿七年(1901)曾说:

先生最富于自信力之人也,其所执主义,无论何人,不能动摇之。于学术亦然,于治事亦然,不肯迁就主义,以徇事物,而每镕取事物以佐其主义……故短先生者,谓其武断,谓其执拗,谓其专制。[86]

二十年后,梁仍未改变此一看法,并回顾助其师写《新学伪经考》的经验:

乃至谓《史记》《楚辞》经刘歆羼入者数十条,出土之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藏以欺后世,此实为事理之万不可通者,而有为必力持之……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说我。[87]

这种教条式的心态使他有时看不见现实。例如,戊戌年(1898)当皇帝下诏变法明定国事时(6月11日),许多保守的官僚士大夫加强抵制康有为的活动,他却说:“举国欢欣!”[88]

不过,反对的声浪大得使他不能不承认大事不好,他说:“于是岁科试均废八股而改策论矣,时八股士骤失业,恨我甚。直隶士人至欲行刺。”[89]

再举一例,庚子那年(1900),他宣称筹有巨款和相当数目的军队勤王,事实并没有这回事。梁启超就极力反对这种不符事实的做法,在致康函中说:“常作大言,与中山无异,徒使人见轻耳。”[90]

自信心固然为一领袖所不可无,但若过于自信,则必损害信用,流于幻想,以至于自欺。

自信心有时也令康油然而生与实况不符的乐观,无怪乎康广仁于政变前不久向一友人抱怨道:“伯兄规模太广,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91]

广仁感觉到环境日恶,一再劝他的伯兄离京回里。[92]

但有为不听,奋战到底。广仁自己未离开,以至因参加变法而就戮。

康有为过分自信还使他作出欠考虑的判断。梁启超就说过:“先生脑筋最敏,读一书,过目成诵,一事片言而决,凡事物之达于前者,立剖析之。”但可惜的是,这样的判断常常“不悉当者”。[93]

陆乃翔和陆敦骙合写的《康南海先生传》亦说,康遇到问题时可以马上作出决定,可以用几句话打发很复杂、很困难的事务。因此,不喜欢他的人就说他武断、执拗和专制。[94]

康有为在晚年亦自认,过去的一些看法由于未能深思熟虑而欠周。民国二年(1913),他在一篇跋中后悔当年奏请皇上易服一事,他说人有时感情用事,设想不能周到。[95]

许多历史因素导致戊戌变法的惨败,但我们不能不设想,康有为的性格使变法成功的希望更加渺茫。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假如康有为不那样莽撞,不那样感情用事,不那样自信,他能够发动这一变法运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