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尚表现出另一种性格:对生命的一种欢乐感。读《大同书》者大都能注意到,他对人性所作之坦率的享乐主义式解释,即他所说:“人道无求苦去乐者也。”[131]

这并不是一种空想的哲学创作,只是他个人经验和信念的表达。他的强烈欲望和感情,使他认为肉体之享乐与舒服,是良好生活的当然因素。他早年即已养成一种奢侈的习惯。他13岁时,跟祖父到广州城里去玩,“睹繁丽,日与友遨游,不暇学也”(而两年前他全心力学,曾一夜不眠读毕全书)。[132]

后来,他流亡在外国,也维持高水准生活。1904年旅行于意大利时,他雇用了一个译员,以及奥国籍的厨师。他的高贵时装,使挽有女伴的罗马绅士,坐在马车里,向他脱帽敬礼,把他当作来自中国的贵族。[133]

他显然喜欢这种赞赏。好像是,他将长期流亡当作快乐的旅游,满足他的游癖,而无因挫败尝得苦果。[134]

他甚是欣赏西方的物质文明,经常赞美其所表现的华美生活。当他于己卯(1879)和壬午(1882)赴香港和上海时,该地的繁荣引起他对西学的浓厚兴趣。[135]

后来,在光绪卅二、卅三年(1906、1907)间,花城蒙特卡洛(Monte-Carlo,旧译满的加罗)使他着了迷:

一英人语我以欧游日曾至满的加罗乎?不可不一游满的加罗……满的加罗宫室第一。满的加罗服饰第一。饮食第一,戏乐第一,女亦第一。吾向仅闻巴黎之丽华而未知满的加罗……及此亲游,虽以告者过,然其妙丽几几有以甲欧土者焉。

他除尽情详述在那儿所见畅快之事外,更将赞美入其诗,称之为:“大地异境。”[136]

他对雅典的失望与对蒙特卡洛的兴奋,正好是强烈的对比。他抱怨雅典“山陵枯索,飞尘满天,烈日炎熇,蒸人如甑,盖失气运久矣。感喟欷歔,不能自己”。[137]

他对黄石公园也同样感到乏味,于1905年9月游罢,数说那儿的山没有树,“石色枯黄,尘沙如山,蒸人若甑”。于是对此游的定论是:“游凡六日,意兴索然。”[138]

对于人造奢华与自然景物之间,他的选择是很显然的。

他的享乐主义哲学可见不止一端,说得最明畅的是1908年在希腊时所述的一段:

农业之囯,务尚节俭;而工商之国,势必享乐。……人类进步有其文化之指标,而文化由享乐之程度量之。圣人戒富豪特权淫逸以至覆灭……然若人人享乐,莫不富乐而能鉴赏美好,则不能谓之淫逸,而是进义理于至高之域。[139]

此一乐观之哲学犹如“平民享乐主义”,自与康氏兼爱哲学有关,他于1918年指出:

吾既为人身,则惟爱吾身及吾同类……凡数千年圣哲之制作,大地之品物,吾皆宜享受之,而不必矫俭也。[140]

他既信人之欲望不宜压制,更进而对宗教史作享乐的解释。他于1904年写道,凡强制禁欲之宗教都不能兴旺,而宣扬欲念的先知最为成功。康氏认为马丁路德能创立新教,因其敢于无视独身的誓言,娶尼姑为妻。亲鸾成为日本本愿宗的教主,因他敢于娶亲和食肉。[141]

的确,康氏更进一步认为,随着大同的到来,一切加诸于人欲的限制将被除去,甚至性欲也可自由:

人之生而有生殖之器,则不能无交合色欲之事者,天也;以天之故则必不能绝,必不能绝则必有奸淫之事……虽有万亿婆罗门、佛、耶稣欲捄之而欲绝其欲,而必不能使全世界人类绝交合之欲也……故大同之世,交合之事,人人各适其欲而给其求……固又有好男色者,虽索格拉底已有之矣……人情既许自由,苟非由强合者则无由禁之。[142]

此简直像1960年代放纵的美国。不过,康氏只允许无限制的性欲自由在乌托邦的时代发生,那时人们的思想与行动将不受坏制度的引诱,将超越善恶,将不再受寻常规范的约束。在这种幸福时代到临之前,限制人欲的道德与法律仍须尊重。[143]

因此,他尽管雅不欲节奢,事实上却过着与放任主义相左的规律生活。[144]

他虽欣赏声色,然其行为仍不失为一彬彬儒者。[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