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权先生自康乃尔大学归国后,至七七抗战军兴,先后执教于南开、东北、燕京、清华各校,计约十年半。所开课程除专长的西洋政治思想外,另讲授中国政治思想,开拓新的教学与研究领域。当时颇有学者认为政治思想乃西洋之概念,施之于中国或不免捕风捉影、大言欺人。而另一种极端,则由于对政治思想概念不清,将之与其他思想混一而论。公权先生遂从资料的搜集与选择入手,以清晰的概念、敏锐的眼力,以及高度的耐心,将散在群籍有关政治思想的素材抄录出来,在清华大学授课时已陆续印成讲义,题名《中国政治思想史参考资料》,至七七事变起已印成从先秦到明末,总共1400多页,奠定日后著书立说的基础。

抗战期间,公权先生于成都华西坝燕大兼课时,在内迁的光华大学附近农家,租赁几间房屋而居,于两年宁静的乡居生活中,运用政治学观点、历史学方法,于1940年的夏天完成了七十余万字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全书由教育部审定为部定大学用书,交重庆商务印书馆于1945年初版。书出近半世纪以来,中外学子读之、引之,莫不奉为经典巨著。以此书中某些章节为基础撰成专著者,亦大有人在。美国著名汉学家牟复礼(Frederick Mote)教授,亦列萧氏门墙,独力迻译此书,上卷已由普林斯顿大学于1979年出版,共778页。彼邦学者踊跃争购,益知此书历久不衰,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中国政治思想史》最基本的贡献在于展现明确的中国政治思想,及其在二三千年时间长河里的演变,有力而具体地回应了轻视中国政治思想及其价值的议论,证明中国自有其政治思想与不可磨灭的价值。公权先生兼通中西,当然明察到中西政治思想性质有异;由于整个思想趋向的不同,中国尚实践,西欧工思辨,因而有致知与致用之别,于是二千余年中国政治思想亦多属于政术范围,而较缺乏西洋发达的政治原理与政治哲学,但是仍不能以性质殊异遽言价值的高低。

公权先生写史,为政治思想开拓更广阔的境界,上自文献可征的晚周,下迄辛亥革命,极有系统地述论二千余年中国政治思想的演变,而述论的详略则视创获性与影响力之大小而定,所涉及古来学者六十余人,皆就原作取精用宏,就政治学观点分类征引,并加以综合与分析,不仅使原作者之政论畅所欲言,而使其意义更加明晰。全书各章夹叙夹议,何者为古人所说,何者为近人意见,何者为作史者之评论,都交代得十分清楚,而贯穿其间者则为作者凝聚于民族与文化之精神。

公权先生深得史学微意,故特别重视政治思想的时代背景与史之发展,呈现整个中国政治思想的演进过程。按政治思想的历史背景可分为“封建天下之思想”,包括春秋战国在内;“专制天下之思想”,包括秦汉至明清之二千年;以及“近代国家之思想”,包括清末海通以后至辛亥革命。按政治思想演变之大势,则可分为“创造时期”,自孔子至始皇一统;“因袭时期”,自秦汉至宋元;“转变时期”,自明初至清末;“成熟时期”,自三民主义之成立以迄于今。公权先生视三民主义为中国政治思想之成熟,显有时代因素,因其撰稿成书之日,仍属国民党训政时期,以孙文学说与三民主义为不可侵犯之“圣教”。谄之,心有不甘;评之,恐遭时忌,是以虽原有孙中山一章,终于不予收录,既奉阙疑之旨,复得讳而不隐之效,亦可略见,公权先生心思的细密。

萧著《中国政治思想史》既注意到从各时期去观察整体历史的发展,也重视某一时期政治思想受环境影响而稍变的情况。例如孔孟主张略同而途径有异,即因时代环境不同之故。公权先生说:“二子之异,殆亦时代使然。盖晚周养士尊贤,肇于魏之西河而盛于齐之稷下,二者孔子皆不及见,而孔子德位兼全之理想君子既无由实现,孟子乃承战国之风,发为以德抗位之说,亦极自然之事也。”又如论墨学之衰灭亦极精辟:“墨家衰亡之最大原因,似在乎环境之改变,而墨徒不能修改师说以适应之。嬴氏统一封建易为郡县,诸侯尽灭,皇帝独尊,销天下兵器以为钟金人。如是则尚同非攻之说无所用矣……墨家政治思想本针对晚周之历史背景而产生,其不能昌明于一统之专制天下,诚势所必至。”可以例见作者从历史背景去了解政治思想而出的卓见。

此一巨著对臆说的批驳以及新见的提出也甚可观。自晚清以来,国人每喜作比附之谈,如以孟子具近代民主思想,以墨家具民选制度,以秦政为法治等等,莫不一一据事理驳之,以明学术真理。公权先生治学以平实谨严自期,若无确切事实与坚硕理由,不立新说;但每立一新说,常常是难易之定论。例如比较孔墨,洞见两者相似之处。公权先生指出,“述古学以自辟宗风,立治道以拯时弊,游行诸国,终无所售,乃广授门徒,冀其能行道而传学。凡此皆孔墨之所同也。其相异者一仕一不仕,一由少贱而自跻于士大夫,一则终身以贱人自处……吾人以为就大体言之,墨子乃一平民化之孔子,墨学乃平民化之孔学。”修正了孔墨不同道的旧说,别立令人心悦诚服的新说。又如对两宋功利思想的发挥,亦能超迈前人。公权先生说,“宋代政治思想之重心,不在理学,而在与理学相反抗之功利思想”,然功利思想与理学同为“儒家思想之巨变”,亦时势所致然。两宋功利思想以王安石为中坚,安石显然是儒家中的有为者,而不能把他视为法家。燕京出身专治宋史的刘子健教授对萧氏所论两宋功利主义一章,最表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