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权先生的最后一部长篇学术巨著为《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原由英文撰成,1975年华盛顿大学出版社印行,后由笔者译成中文,1988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公权先生深入研究康有为,文长40余万言,缘起于大批康氏未刊稿的出现。资料既备,以公权先生精湛的哲学素养来治思想史,自如探囊取物,而且源源不绝,成此大书。

公权先生以“平心”阅读康氏未刊稿之后,对这位中国近代史上的思想巨子,有新的理解和论断。当英文原著出版后,有些读者认为作者于康虽有批评,然大体而言过于同情康有为,甚至有左袒之嫌。此种观点多少受到民国以来革命史观的影响。事实上,公权先生本人早年撰写《中国政治思想史》有关康有为一章时,亦有所不免。如谓康氏反对革命,“貌似成理,而实多强辞夺理”,并谴责康氏“背宗邦而忠于殊类,谬误显然”。又谓:“康氏以立宪为保皇之手段,故其所号召者为假民权,托孔子以为变法之口实,故其所号召者乃假维新”。这些观点经深入检证后,都有所修正。斯乃史家忠于文献、实事求是的态度,故所谓过于同情云云,不过是以“公心述”而已。

“现代中国与新世界”为贯通全书的两大要义,前者意指国家富强的追寻,而后者则在大同理想的寻求。是以在公权先生笔下,康有为既是热情爱国的改革家,也是沉思于遥远的乌托邦建造者。粗心的读者或以为此乃矛盾现象,甚或指责作者未能妥为调和康氏思想上的不一致性。其实并不是不一致,而是同一世界观里的两个不同层次;既不在同一层次,便无矛盾可言。公权先生已在书中明说:

这种不相同的见解并非不一致,而仅仅显示康氏如何在一生中的不同阶段,扮演两种不同的任务:在儒家原则上形成一改制哲学,以及建立一超乎儒家的广泛哲学体系。关于后者,他经常超越今文经的范畴,超越现存制度与价值观。关于前者,他遵从既被接受的社会与道德价值,以及注视制度改革的理论基础。《改制考》与《大同书》并不相互抵消,而是代表同一思想中的两个层次。

这一段话足以化解认为康氏思想矛盾者的疑团。

公权先生撰写此书,每能作广泛的比较研究,即把康氏思想放在整个中国思想史的视野来观察,因而常见微知著。例如他首发康有为深受陆九渊与王守仁的影响;又例如他首先指出,康著《物质救国论》实已发陈独秀、吴稚晖等人的先声;又如他在述论康氏经济改革的主张时,涉及现代化的成败问题,并旁及明治日本的现代化经验;又如他推演康氏大同学说时,与世界上其他的乌托邦理论比而观之,因而肯定康氏是一世界级的乌托邦建造者。类此,展示了一种精辟的“宏观”。

精辟的“宏观”之外,还有细致的“微观”。在纵横的议论中,未曾忽略必要的考证,诸如《大同书》成书的年代,康有为与廖平的纠葛,以及康氏是否真正的儒者,对宗教的看法,都能推见至隐,不偏不倚,作持平的解说。

公权先生论述的重点在康有为的思想,然于康氏的性格与情怀,落墨无多,而神貌自显。当我们终卷之后,康氏那种欲与孔子比高的狂态,那种乐利自信的心胸,跃浮脑际,久久难忘。同时也使人们感叹,康氏对国家前途的忧虑,多“不幸而言中”,也令人赞叹康氏对现代化以及工业化的见解并未过时,反而更加真切。例如康氏一再强调译书与派遣留学生的重要,以及政治改良与经济成功的密切关系。他也见及工业化会导致世界化,因而在大同到来之前,工业化须不失为中国,也就是“中国式的工业化”。类此识见,可谓与时倶新。长久以来,国人视康有为“反动”,因其反革命,但革命未及一世纪,终发觉必须回头走改革的路。改革之路,也就是康有为曾经指出的道路。萧氏此书提供了康氏道路的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