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游

(一)天游

康氏神游太空的想法来自好几个源头。首先,他可能受到理学中陆王学派的启示。[511]

康氏的宇宙观与陆九渊极相似。他极可能受到常被引用的陆氏之语的影响:

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512]

但最主要的灵感还是来自康氏的天文学研究,他从1880年代初开始,终生未歇。[513]

望远镜中的奇景异象对他有绝大的冲击。此一令人兴奋的经验不仅加强他对天文的兴趣,而且给陆九渊的孤高之言以实质内容。康氏借望远镜以及天文书籍之助,大大扩张了他的知识领域,较陆氏的南斗与北辰更遥远。广大无垠的境界在他眼前展开,可穷他的无穷之思。他还可能进一步受到井上氏所著《星界想游记》的影响,那是一本于1886~1896年之间引起他注意的科幻小说。[514]

康氏至此在知识以及心理上已有漫游太空的准备。不过心理上的完全成熟以及最后新立场之达到,却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1894年的国事中断了他对天文的思考,将精力专注到要紧的世俗事务。直到戊戌政变之后,他才有重拾旧日研究的可能性。旧兴趣的重现初见之于20世纪之初,当他流亡印度将完成《大同书》之时。[515]

康氏在此书中至少二次提及“天游”。他在一处写道:

吾为天游,想象诸极乐之世界,想象诸极苦之世界,乐者吾乐之,苦者吾救之。吾为诸天之物,吾宁能舍世界天界绝类逃伦而独乐哉!吾别有书名《诸天》。[516]

在该书之尾,他又一次提到“天游”:

大同之后,始为仙学,后为佛学……仙、佛之后,则为天游之学矣。吾别有书。[517]

康氏于同时撰就的另一著作中,也写下一段影射“天游”思想的文字:

六经垂教……皆区区从权立法之末事;非孔子神明之意。尚有诸天元元,无尽无方,无色无香,无音无尘,别有天造之世,不可思议,不可言说者。此神圣所游而欲群生同化于天天,此乃孔子之至道也。[518]

必须指出早在1900年,康氏视天游之举唯有对社会已尽其职责者为之。[519]

唯他本人自认已天游,但仍保持其救世之心。换言之,他仍然一半系于世俗。

此一两歧立场,眼望着天,而心仍系于世,持续了好多年。20世纪的前20年中,他的许多著作可以为证。例如,大约于1904~1905年,当他乘气球于巴黎上空时,所写的一首诗有云:

诸天世界多乐土,一星一界何殷繁;……

诸天亿劫曾历尽,无欣无厌随所便;

不忍之心发难灭,再入地狱救斯民;

特来世间寻烦恼,不愿天上作神仙。[520]

此一立场的理由曾在1912年末《不忍杂志》前言中有所解释。地球既为无限宇宙中之一粒,其中星球不断地新生与消灭,人事之得失与此相比实渺不足道。但他接着说,他既生斯世而有情,不能不同情其同类而思解脱其痛苦。[521]

他救世努力之屡遭挫折,不免使他失望。他参与民国六年(1917)复辟失败后,大大削减了他进一步参政的兴趣。事实上,这几乎可以说是他“不忍之心”的最后表现。[522]

约当此时,他虽与外界仍有些接触,实已退休。他在杭州西湖边建了精致的“一天园”,在小丘之上造一楼房名之曰“天游堂”,时时在此消遣。[523]

凡此皆可见康氏对俗世态度的转变。

他自己明言此一转变。在1923年2月26日“跋戊戌致李提摩太函”中,他说他年纪已大,已无用于世,无处可埋葬他的悲哀,只欲作天游。[524]

稍后,他又对家人说,“吾日为天游,而不为人间烦恼所困,则无往而不乐矣”。[525]

是则天游似是一种逃避,觉得面对广大无垠的宇宙,世上实无物值得一顾。康氏对此于1923年在陕西的演说中说得很清楚:

庄子谓:人之生也与忧倶来。孔子《春秋》改制,专为除民所忧。佛之全藏经,不过为解除烦恼。吾一生在患难中,而以不忧不惧,欣喜欢乐为主。自哥伯尼出,知地为日之游星,而自古一天地之说破……诸星如此之多,如此之大,而地球渺乎小矣,况一国一家乎?……故一通天文而诸教皆破。穷理格物之极,有无限之权,无限之乐……一家一身之忧患,何足言哉!?[526]

此非一时之言,可见之于若干年后他的一个学生跋《诸天讲》中—段:

尝忆岁某夕,先生召天游学院诸生,集于所居天游堂庭阶之西偏,时将夜半……皓月东升,清光流辉,园中四顾寂静,林木疏影泻地,先生曰美哉斯境可矣!乃出远镜,相率矫首引望……先生……莞尔而言曰,人生天地间,智愚、贤不肖,虽各有其差,而终身役役,内摇其心,外铄其精,忧乐相寻,小者则忧其身,忧其家,大者则忧其国以及天下,常苦忧多而乐少,然见大则心泰,吾诚能心游物表,乘云气而驾飞龙,逍遥乎诸天之上,翱翔乎寥廓之间,则将反视吾身吾家吾国吾大地,是不啻泰山之与蚊虻也,奚足以撄吾心哉![527]

“乘云气而驾飞龙”,可能只是说辞中的姿态,如天游一样,不能单从字面看。不过,有时康氏使人觉得,他真以遨游乎寥廓之间为其生活的方式。他借佛家理想主义来表达人们命运由其自身思想所决定的信念。在1923年(春夏之间)他给青岛的万国道德会演讲,有云:

今夫电,一抄时行三十万里,人之电力可上达于诸星、诸无量天。知电通之理,则人世之富贵贫贱,不足介意;而地球之微渺,不足婴吾念虑矣。明德之方……全在于人心之思想,思善则善,思恶则恶……《楞严经》曰,纯想即飞升于天上,纯情即累入于人间,纯欲即坠落于禽兽。此理甚鉴,吾好想天游,辄梦飞行,云生足底,能去地不过数尺,高仅二三丈,盖吾世念不能去故也。[528]

此一段似极诚恳的话透露了康氏的新立场。他于放弃救世之希望后,致力帮助其他人获得像他一样的快乐。换言之,他现以天游先知的角色来取代往昔社会改革家的角色。他的改弦易辙可见之于1923年,当他听到一已婚甥女的不幸遭遇。他在一长信中教她如何以天游来解除痛苦。他“请吾甥试行之,与吾为天人,为天游”。[529]

他的说教并不限于亲人。1926年成立天游学院后,他经常传布此一道理。[530]

康氏以天游为教可见之于他对院中一学生所说:

耶氏有徒十二人,尚有一卖主之犹太。然能行其教,传其道,则发扬布,遍于天下。吾在沪同学不满二十人,吾不以为少,果能信吾言,传吾道,若龙树、保罗者,则亦泽流于万世矣。[531]

康氏教学的中心旨趣乃助人解除与生倶来的痛苦。这一点在他讲稿前言中说得很清楚:

惟天生人有欲,不能无求;求之不给,不能无争,争则不能无乱。[532]

一战之惨死人百万。生存竞争,弱肉强食。[533]

故诸教主哀而拯救之,矫托上天神道设教,怵以末日地狱,引以极乐天国,导以六道轮回[534],诱以净土天堂。[535]

皆以抚慰众生之心,振拔群荫之魂……以去其烦恼,除其苦患,以至极乐而巳。然裹饭以待饿夫,施药以救病者,终未得当焉,以诸教主未知吾地为天上之星,吾人为天上之人,则所发之药未必对症也。

康氏所论不仅显示其不解宗教的性质,且对人生意义的了解也不够。但凡此皆不足以阻止他对他自己所开药方的信心。

生二十八岁[536]……因读《历象考成》而夕夕观天文焉[537],因得远镜,见火星之火山冰海而悟他星之有人物焉。因推诸天之无量,即亦有无量之人物、政教、风俗、礼乐、文章焉。乃作“诸天书”,于今四十二年矣。历劫无恙,日为天游,吾心在此地星之人间,吾心游诸天之无量。陶陶然,浩浩然,俛视此人间世也,何止南柯之蚁国也[538]……吾之谈天也,欲为吾同胞天人发聋振聩,俾人人自知为天上人……则天人之电道与天上之极乐,自有在矣。[539]

康氏所说不出学堂中少数景慕他的学生之外,但他显然从天游中得到许多慰藉,甚至使他无意中给予其大作一种意气飞扬的快乐情调。他早期著作中的悲天悯人情怀已经消逝,而处处显示快乐。他歌颂每一天体——银河、太阳、星球以及卫星。[540]

他高兴地球有一个月亮;假如无月,则吾人将无月夜的情趣。他不禁赞叹美丽的月亮。[541]

即使在平庸的地上,无数人间悲剧的舞台,从天体观视之,仍是一光辉的星球:

吾人夕而仰望天河恒星,其光烂烂,然又仰瞻土、木、火、金、水与月之清光,灿灿然,谓之天上,瞻仰羡慕。若彼诸星有生人者,则为天上人……岂知生诸星之人物,仰视吾地星,亦见其光棱照耀……犹吾地之仰视诸星也……故吾人生于地星上,为星中之物,即为天上之人,吾十六万万人,皆为天人。吾人既自知为天上之人……终日欢喜极乐。[542]

再者,尽管灾难降祸于人,地球仍是一可居之地。除了自然景观之美以外,并提供居民生活所需,较其他星球适宜。天上之人的乐趣因此更由生为地上之人的欢喜而增加。[543]

此一喜乐的观点充满《诸天讲》一书[544],为康氏思想的主要转变。我们可以假定此乃来自他的享乐主义,寻乐避苦乃是人生的唯一目的。因此,就像他以前思由社会改革与人快乐,他现在要人们超脱社会,进入没有挣扎、斗争和失望的想象世界,以达到同一目的。康氏似于听尽人间悲苦之余,最后决定将令人心碎的不协转变为太虚乐境。此亦可说是自认失败,他不足以将粗鄙之人生升格到大同乐境,尽管自白在言词之间可以隐示胜利。他声言天游超脱人世,但事实上他是逃避。事实是,他入世近70年,无意再走那崎岖的世俗之路。完全可能的是,在他走到人生尽头时,也就是完成《诸天讲》不久之后,他没有遗憾。[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