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传统是可以放弃的——徐进口述
徐进,1950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江苏泰州。国家一级木偶造型设计、上海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舞台美术家学会会员。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造型设计专业。1976年起任上海木偶剧团木偶造型设计。曾在《闪光的珍珠》《白雪公主》《听话的妈妈》《木偶奇遇记》《太白醉书》等数十个木偶戏中塑造了三百多个不同类型的人物、动物造型。其内容涉及古今中外,人物造型具有夸张、性格化的特点。其中《鹬蚌相争》获1985年上海第三届艺术节造型设计奖,《迷人的雪顿节》获1989年上海文化艺术节优秀成果奖,《哪吒神遇钛星人》获第三届文华奖舞美设计奖、全国木偶会演造型设计单项奖。
采访人:徐老师,您好!首先请您做一下简单的自我介绍。
徐进:我叫徐进,1950年11月12日出生,在上海木偶剧团担任舞美设计。木偶剧团的舞台美术设计包含了两个专业,一个是造型,一个是布景,现在这两个专业合在一起了,统称舞台美术设计。
我小时候就喜欢画画,我是66届中学毕业,属于老三届,我们家正好有两个66届,一个是我姐姐,她是66届高中,我是66届初中。按照当年的政策,我进了工厂,我姐姐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
到了1973年,大学开始招工农兵大学生,我就去报考了。那个时候也要考试的,后来就进了上海戏剧学院。当时我也不知道填什么专业,不知道舞美专业是什么,造型专业是什么,灯光专业是什么,都不懂。我心想,造型总归带一些舞台上面的东西,因为我印象中搞雕塑的是专门弄造型的,我感觉这个造型专业可能蛮好的,就填了造型专业。谁知道进去以后,造型专业是搞化妆和服装的。好了,进也进来了,那么就好好学吧。但是有一点,舞美专业都要画图的,像灯光班、布景班一样,大家都要画图。当时还有一点好的地方,就是开门办学。开门办学实际上就是下生活去写生,对我们搞舞美的人来说特别好,我们造型专业就到农村、到工厂里专门帮人家画人像,搞舞美的主要是靠平时多画。学校里面学的造型和我后来的工作有一点联系,为什么?因为我们搞造型的是把化妆和服装整合在一起的,至于后来搞的塑形和学校里学的关系不大,学校里面没有雕塑专业。
采访人:雕塑要去美院里面学吧?
徐进:没有几个美院有这个专业。浙美(浙江美术学院),现在叫中国画院,它里面有的,央美(中央美术学院)、鲁艺(鲁迅艺术学院)、川美(四川美术学院),几个大的美院有雕塑专业。但是雕塑专业和木偶造型是两回事,雕塑比较高级,木偶相对简单一些。
毕业后我分配到上海木偶剧团,因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木偶塑形,就先看看老员工怎么弄,当时也没有老师带,就自己看,自己去了解木偶的制作过程、生产过程,学习怎么塑形。
采访人:是完全从头学起吗?
徐进:等于从头开始,因为原来不知道木偶的制作流程,要经过什么样的工序,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主要是靠自己用心看人家怎么弄,留意木偶塑形的时候要注意一些什么。我第一次搞的戏是由《皇帝的新衣》改编的《女皇的新衣》。因为是第一次塑形,团里让一些老同志帮忙指导我。当时我们毕竟学过化妆,而且外国人化妆以后轮廓比中国人好看,形象也生动,头发弄成卷卷的,形象很好。
因为当时我们团里和上海油雕室(上海油画雕塑研究室)关系很好,尤其我们团里的一位领导和他们的关系不错,经常走动,两家单位离得也比较近,我们在南京路黄陂路,他们在长乐路瑞金路,所以没事就到他们那里去看看。有一次我跟团领导讲,我是不是可以到油雕室去学习。我们领导说“我和他们提提”,油雕室的领导说:“你明天让他来吧!”我就到那边去学习了。
我原来不知道雕塑怎么搞,只是先拿一个像,根据这个像,自己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做得差不多了,他们那边的专家帮我看看,指导一下,我再继续做,直到基本一致为止。在油雕室我学到了很多东西,雕塑有很多讲究。另外,我还学会了翻石膏,油雕室里边翻石膏的也都是一些有名的人,尤其是翻这种小的样稿。我在的时候,他们正在为南京雨花台做一个雕塑,样稿很小,先用泥做好,做好以后翻石膏,很精细的东西全部翻出来,然后做一米左右大的像,再放样找石头雕刻。
那个年代油雕室有很多人都被迫害的,你喊他一声先生,他非常开心。因为“文化大革命”以来,有好多年没人喊过他们先生了,所以他们会非常热情地给你详细讲解雕塑的要领,我在这里学到不少东西,对我后来的塑形帮助极大。因为木偶从设计图开始体现,第一步就是塑形,接下来才是翻石膏,翻模。
采访人:您在那里学了多长时间?
徐进:半年左右。我一方面是自己在做,因为他们也在做,我可以随时去请教。另外他们也有油画组,我去的时候他们正好在画《蒋家王朝的覆灭》(1977年,作者陈逸飞、魏景山)。他们油画组保守一些,一般人不让你进去,因为我在里面日子久了,跟他们熟了,可以看到一些他们的创作和美术资料,包括名家的画和雕塑。后来因为要翻造房子,很多很好的作品都弄丢了。
采访人:你从油雕室回去以后,就开始搞戏了?
徐进:开始搞戏了。当时木偶剧团搞设计的有四五个人,后来也分一队、二队。分好队以后,就轮流搞戏。
采访人:您觉得自己比较成熟的作品是从哪一出戏开始的?
徐进:是《鹬蚌相争》。但是当时我不是搞这出戏的,因为有出国任务,领导的意思是要搞一台小戏,让我和另外一个设计师一起准备搞出国的戏,她搞《东郭先生》,是折纸木偶,要我搞《闪光的珍珠》。我和领导说我不想搞这个戏,领导说你不弄的话就少了一出戏,我提出来我想搞《鹬蚌相争》。我把自己的想法一讲,当时文化局戏剧处的李茂新也在,他说那就让编剧根据徐进讲的写一个剧本,导演根据徐进讲的搞这个戏。就这样开始了。
采访人:构思是您想出来的?
徐进:对。实际上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有《鹬蚌相争》的动画片,是水墨画的,我想我也尽可能弄水墨的,因为全国都没有用水墨画来体现杖头木偶的,我尽可能把它体现出来,但是效果不是很好。因为当时制作的材料有局限,另一个是因为用光不是很好,不过《鹬蚌相争》还是得了奖。
采访人:它突破了传统?
徐进:和传统完全是两回事。传统的木偶形很正,很写实,我是很写意的。表演也是两样的。一开场,舞台上面什么也没有,然后像话剧一样,一点一点出来。整个舞台体现和传统的杖头木偶完全是两回事,很写意。
采访人:这个蚌好像是用管子绕起来的。
徐进:对,原来是想写意一点,就拿塑料管子一点点接起来,组成蚌的感觉。鹤也是的,当中全部是空的,它还可以吃东西。这是第一次用紫外光,原来紫外光是没有的,我用的是有射线的一种荧光颜料,就是做夜光表上面的材料,两百多块钱只能买一点点,我们买了很多,用来涂这个东西,因为没有紫外光体现不出来。实际上荧光颜料是有射线的,当时是稀里糊涂也不知道。
采访人:效果达到了吗?
徐进:感觉还可以,领导感觉也很好。接下来是《听话的妈妈》,这个时候木偶已经夸张了,头很大,身体很小,嘴巴也会动,和杖头木偶不一样,属于大布袋的感觉。现在看看,国外很早就有这种东西了,当时我们没有看见过。肚子是橡胶做的,它可以伸缩,吃多了肚子可以大起来,饿的时候瘪下去。
采访人:里面也有机关?
徐进:有机关,肚子里面要另外翻橡胶。所以说想要搞木偶造型,一定要知道木偶的制作,你对木偶制作不了解,图纸画得再好,有很多东西也体现不出来。我到团里后,非常留心看他们怎么装机关,这对木偶设计特别重要。虽然现在我自己没有做过一只木偶,但是我知道怎么做。如果制作的师傅说这个东西不好做,我说可以做,那就肯定可以做出来,我会把怎么做讲给他们听。对木偶制作的了解,我可以说不亚于制作的人,只不过我不动手。还有一个是原料的采购,我尽量和他们一起去,为什么?采购的时候你能知道很多材料的性能,比如说真丝双绉很好,很飘,很顺,那么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一碰就起褶皱。化纤材料也有好的地方,再怎么样不会起皱,不会不顺。所以知道材料的性能对我们搞造型的人很重要。
采访人:《聪明的乌龟》的造型是怎样的?
徐进:《聪明的乌龟》里的造型很简单,基本上什么人都可以操纵。我和制作的人也是这么说的,木偶一定要做到什么人都可以操纵,不要搞得很复杂,但是制作工艺一定要考究,这才是好木偶。
做《聪明的乌龟》中狐狸的塑形,用两只珠子当狐狸的两只眼睛。头的形状弄好以后,我想这个东西能不能用绒线包在上面,这样就和别人不一样了。一个是形不一样,另外材料也不一样了,狐狸的眼睛和嘴巴只要捏上去都可以动,不管什么人操纵它都会动的。
采访人:这些木偶里面是什么?
徐进:就是泡沫塑料,这样不容易碎,然后弄成一个壳,用橡皮筋插在上面,下面一个壳子套上就可以了。弄好以后,演员也很开心,说这个东西很像。我说好了,请大家结绒线,演员都非常卖力在结,演狐狸的演员结狐狸,演乌龟的结乌龟,都是演员自己结的。狐狸的身体没有的,正好在一米七台口下面,把它挡掉了,后面就是一条尾巴,走到什么地方这条尾巴跟到什么地方。乌龟也是,壳子和头是分开来的,不像原来的木偶是连在一起的,实际上都是一个人操纵,效果挺好的。狐狸的眼睛会抖动会弹,实际上是一根线吊着一个球,拿塑料弄成圆的,然后涂上颜色,让它吊着,可以抖动,显得有灵气。这个戏我自己感觉还可以,《聪明的乌龟》放到现在就不可能做了,因为没有人帮你结绒线了,这批演员都已经退休了。
采访人:《迷人的雪顿节》您还有印象吗?
徐进:《迷人的雪顿节》导演是胡伟民,舞美设计是韩生,曾任上戏的院长,我们一起搞的。我们和一个作曲一起到西藏去体验生活,是1988年8月8日。火车开到宝鸡还是天水一带,塌方了,走不了了。然后再换乘汽车,像逃难一样,车上全是人,非常挤。那时到西藏很不容易,从西宁到格尔木有铁路,格尔木到拉萨当时没有铁路,只能乘大巴,而且大巴很破,不停地开36个小时,这段时间很难捱。20世纪90年代我第二次去还是这样子,路还可以,不像川藏公路那么陡,就是时间太长了。我们当时去西藏那边也没有什么资料,到新华书店,看到挂着很多唐卡印刷品,原来不知道叫唐卡,我买了一点,回来以后就开始设计了。
这个戏和传统木偶戏是两回事,为什么?第一,你可以听这个戏,另外也可以看;第二,还可以闻。因为到过拉萨的都知道,整个城市都是香味,这种香不像印度香,我们买了一点这种香,后来在演出之前在剧场里面点,整个剧场布置得像藏地,有唐卡、经幡,从检票口进来就开始有这种气氛,一直到整个剧场。在舞台的前面,拉了很大的帐篷,雪顿节实际上就是一家人在草地上铺一块毯子喝茶跳舞。我们把剧场营造成这种气氛,看、听、闻,这三个全部都实现了。
另外,这个戏打破了一米七的局限。所谓一米七的台口高度,是表演木偶的时候,人站在后面,观众正好看不到,太低了人要露出来,太高了木偶又看不见了,这个是以前定下来的,现在因为人的身高普遍增长了,有时放到一米八左右。在《迷人的雪顿节》之前,整个舞台,也就是说一米七台口下面全部是黑漆漆的,从来没有人打破过,但是从《迷人的雪顿节》开始打破了。我们把台口搞得像西藏的那种墙,上面有当地的标志性的东西。整个舞台可以打开,当中可以走人,不像以前全部是黑漆漆的,从来不可以碰,像禁区一样。舞台可以打开来,也可以合起来,可以往前推,也可以朝后推。而且木偶和真人演员一起跳牦牛舞的时候,一米七的台口往后面推,前面空间可以大一点,方便演员表演,结束的时候,两旁拉开,整个舞台推出来,感觉很好,这是第一次打破木偶一米七台口的惯例。
《迷人的雪顿节》剧照
采访人:能谈谈《哪吒神遇钛星人》吗?
徐进:《哪吒神遇钛星人》是我和徐文琪老师一起搞的,徐老师之前,木偶的手部造型不是很好,刻四条槽,再刻一个虎口,就是木偶的手了。徐老师原来是工艺美校的老师,专门搞玉雕的,她来到我们木偶剧团搞制作,先刻了一副手,女生兰花指刻得真漂亮,简直是工艺品。《哪吒神遇钛星人》这个戏她搞正面人物,我搞反面人物太空人。
采访人:太空人没有水了会缩起来,怎么做的呢?
徐进:和《听话的妈妈》一样,里面是橡胶的,有身架,把它挖掉一点,机关装好以后,人物缺水后就会缩掉,面部也会缩掉,这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采访人:这个也要刻模子?
徐进:先翻一个模,翻好模以后拿橡胶按照比例调,这个是在上戏学过的,现在用到了。机关装好以后人物的面孔、身体如果缺水就会缩掉,这是装置上设计的,不然就反映不出缺水的感觉。这个戏得了文华奖的舞台美术设计奖。
采访人:这部戏有一点科技的成分,是吗?
徐进:对。飞船上去的时候,舞台感觉特别震撼。这部戏的舞美设计是王玉卿,也是上戏毕业的。他自己制景,自己敲景,自己绘景,自己设计,自己换景,这个人很厉害,工作非常认真,所以他搞的东西真的很漂亮。
我们搞造型设计,是根据戏的需要,看完剧本以后设想怎么体现,然后先根据剧本内容设想把角色形象画好。再看看人物形象夸张的程度,夸张有两种:一个是形象上的夸张,一个是尺寸上的夸张,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要考虑演员是否便于操纵,演员一直高举着木偶是很累的,手弯一些举着就省力很多,但是木偶做小了就看不到了,所以要考虑周全。
《哪吒神遇钛星人》剧照
采访人:那么钎子做得长一点演员不就可以举得低一点吗?
徐进:钎子越长越难操纵,钎子越短越好操纵,因为角度不一样,难度不一样。如果本身东西小,弄这么长的钎子来操纵,钎子会干扰表演的。我一直觉得我们团里的木偶戏还是比较保守的,有时候造型上夸张了,但是表演上没有夸张,讲话还是太正常,不像外国的木偶表演,即使实际上没有具体的台词,但是也能知道他的语气在表达什么意思。有一次我看国外的一个木偶戏,是一个提线木偶弹钢琴,台子比茶几稍微大一点。弹好以后,他一边鞠躬一边往后退,然后摔下去了。摔下来以后,它两只手扒着台子的边上,爬啊爬,想办法再爬上来。很简单的动作,他把它夸张了,这才真的叫木偶艺术。
《春的畅想》有些这种感觉,也是打破传统的,我主要是指打破木偶的观念上的传统。就整个形来讲,和我们印象中木偶的形没有关系了。整个操纵上面,说是杖头木偶,实际上它和杖头木偶也没有关系,不是杖头木偶的表现方法,也不像提线木偶,你说是横挑(木偶表演的一种方法)也不是横挑。实际上这个木偶是三个人操纵的,就是一块布当中有一个点,当中的一个点拎起来以后,它另外还有一根钎子一个环,把它套进去,拉出来一个头颈。这个操纵办法和传统的完全不一样,是一种专门的操纵办法。
《春的畅想》剧照
采访人:看上去像变魔术一样?
徐进:实际上有一点魔术的感觉。因为现在新的东西多了,高科技的东西也多了,不稀奇了,但是当时感觉很好看。一开始舞台上面什么都没有的,一点一点,小女孩的影子出来,出来吹泡泡,这个剧本里原来没有的,是后来衍生出来的。我感觉《春的畅想》还不错,整个舞美是我设计的,舞台上面全部是黑的,台口这边有几块亮,灯光也帮了忙,因为我不是搞灯光的。
采访人:《卖火柴的小女孩》里面有什么故事么?它比《春的畅想》晚?
《卖火柴的小女孩》剧照
徐进:比它晚。《春的畅想》弄好以后,副团长何晓星、团长张兆祥先后来找我,让我接下来再搞一个戏。何晓星说要搞《卖火柴的小女孩》,我说这个故事可以的,因为场景是晚上,角色也少,容易体现。第一稿剧本出来不理想,后来又改了一稿以后可以了,但是剧本和原著不太一样了,不过改得还挺好。等我图纸画好了,形也弄好了,木偶也做好了,但是演员说不行,脸怎么这么难看,怎么做得和徐进一样的苦瓜脸,眉毛是倒挂的,我说我感觉这个形象蛮好的。他们去跟领导和导演讲了,领导找我商量,要我再塑两个。后来我又重新塑了两个,他们看看觉得好像还不如原来的好看,后来还是根据我第一稿的形象来的。
采访人:其实小女孩这个角色本身命运是比较悲惨的。
徐进:他们非要好看,要漂亮。当然,如果不需要我思考,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对我来讲很方便,因为不要我有想法嘛,但是我无法忍受。所以每一次搞戏,本子看了以后,我先弄草图,导演一看草图就都知道了,位置、舞台调度都有了。我画造型也是这样,不是木头木脑站着的,我是全部动作都摆好了,尽可能把典型动作都体现出来。所以导演有时候会说,你们演员去看看徐进的设计图,你们会有启发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布景也是我画的。因为我们在搞这个戏之前,去了一次捷克,正好他们有一个展演,葡萄牙有一部戏是三个人操纵的,我想《卖火柴的小女孩》的醉鬼完全可以借鉴这种表现手段。后来我在塑形的时候,就借鉴了这个东西。
《卖火柴的小女孩》里三人操纵的醉鬼
采访人:《卖火柴的小女孩》和《春的畅想》对比呢,你喜欢哪个?
徐进:我感觉《春的畅想》比《卖火柴的小女孩》好看。《春的畅想》完全是与传统的具象的木偶不一样的,其实陈为群(上海木偶剧团著名演员)有很多的东西没有体现出来,还可以弄得好一点。
采访人:对于《妈妈的丑小鸭》,您有没有什么创作心得?
徐进:《妈妈的丑小鸭》的景也是我弄的,真的很好看,毛茸茸的。原来这个戏我塑形已经全部塑好了,形也拓好了,但是我感觉这个形好像和过去的形差别不大,我想要改,我和导演何晓星说,这个形太一般了,我要改一改。他说随便你,你只要在约定时间内弄出来就可以了。后来我就把形全部推翻,弄成毛茸茸的,因为是鸭子,所以专门去买了绒,形全部弄好以后,再让演员把绒手工缝上去。这个戏2008年到捷克演出还得奖了。
《妈妈的丑小鸭》剧照
采访人:请问木偶的特色是什么?
徐进:我感觉一个是有工艺性,工艺性就是观赏性。我们过去做的木偶,工艺性都不强。去年我和团里一起去参加了一次中青年的会演,我觉得木偶制作方面现在发展得很快,强调工艺性了。雕刻也好,服饰也好,装饰也好,全部是很精细的,不像原来了。这方面最近几年大家都有大幅度提高,但是上海木偶剧团进步不大。作品一定要做到位,要让人感觉看到的是一个工艺品,要让人家感到有一种收藏价值,是可以直接观赏的。否则就像出土文物一样,已经腐朽了,只是因为有历史,人家才不得不承认。但是现在新木偶还这么做肯定不行的。
《太白醉书》剧照
另外,木偶主要的特色就是可表演性,它不但是一个装饰的、工艺的东西,而且可以表演。我一直感觉木偶是一种有灵性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有灵性,就看你怎么表现它,我们团里缺少的就是这种观念。国外一只杯子和一个茶壶就可以表演一段很有意思的故事,我们就不行了。全国也好,我们团里也好,幽默基本上是很缺失的,连小戏也没有幽默。整个木偶界还是太传统了,有一些传统是可以放弃的,不是全部传统都要继承,你再继承也不见得现在日常还拿毛笔写字。另外也要讲情节,其实可以夸张一点,夸张不是一个人夸张,要整个剧组一起夸张才行。
《哪吒闹海》也是一样的,图纸画好以后,说眼睛太小了。原来哪吒是光头,两个小眼睛,但是你动得厉害一点就可以了。演员说眼睛太小了下面观众看不出,其实不是非要很近看才行,只要稍微有感觉就可以了。演员说不行,硬要我改,后来全部改了。
采访人:演员对造型影响也是很大的?
徐进:我们造型做出来主要是给演员看、给领导看,不是给观众看的,演员、领导感觉好看才能过关。
采访人:因为他们没有距离这个问题,所以考虑的方面可能不同?
徐进:一个是没有距离,但主要是不会根据角色来考虑,他们觉得好看就行了。我演这个角色,最好眼睛要大一点,最好机关动动观众可以感觉到。实际上很多东西不是眼睛动、嘴巴动的问题。我们去看中青年会演,很多木偶是眼睛不动,嘴巴不动,就靠形体,人家表演也是很好的,主要是看动作,看大的东西,但是我们有时候过于追求小的东西,大的东西反而放弃了。木偶都是假的,就靠表演。现在好的演员也少。
采访人:上海木偶从改革开放以后还是比较超前的,这两年是不是遇到了瓶颈?
徐进:实际上全国木偶界都不是很好过,不像人家话剧是先锋,是走在前面的,木偶多数是跟随的。有一次我在话剧艺术中心看英国的一个演出,它不完全是木偶戏,是真人表演的,木偶不会动,像一个雕塑一样,就靠演员形体来表演,非常生动。我们这方面非常缺乏,几乎没有看到过。我们还是比较落后的,不仅仅是造型方面,是整体的落后。其实有很多国外的东西可以借鉴,看看人家是怎么表演的。讲到这里就要讲《假面舞会》了。原来陈为群搞过一个《衣架人》,这个戏和《假面舞会》有一点像,造型也是我搞的。这个戏演员得奖了,我也得奖了。
《假面舞会》剧照
采访人:现在木偶剧团演出多吗?
徐进:到外地演出多一些,上海演出也有,不是很多。
采访人:仙乐斯拆掉又重建,人气不如过去了,为什么?
徐进:不知道什么道理,仙乐斯人气一点也不足,原来很好,美术馆,仙乐斯,杂技团,杂技团就在我们隔壁,这一圈很热闹。改造后就不行了,到现在也是这样子,就这里一段路不行,到前面、到后面又都热闹了。
采访人:您觉得木偶将来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徐进:接下来,木偶会用3D打印了,我有这个感觉。木偶的传承一个是操纵,还有一个是木偶的装置和制作,这是一种传统的手工工艺,如果用3D打印,木偶估计肯定死了。
采访人:3D打印木偶,但是操纵还是要靠人的,那么装置呢?
徐进:现在3D打印还没有达到,如果3D打印可以达到装置的要求,木偶肯定就死了,以后谁来弄木偶?家里只要花一点小钱打印一个木偶自己就可以玩了,还要你剧团干吗?这个是我的想法。我觉得该保持的还应该保持。木偶除了操纵方面,另一个方面就是木偶的工艺性,这个工艺也是一种传统的制作手法,你不能把传统制作工艺打破,工艺方面是很考究的,都是手工做出来的。以前我一个在日本的同学,他要我帮忙弄一套《西游记》师徒四人像,我们正好做衍生产品,有批量生产的,是泡沫压出来的头,压好头以后在上面喷颜色。但是我是纯手工画的,泡沫坯子弄好以后,我手工画好,服装都做好,寄过去以后,他说:“徐进你怎么拿泡沫做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是垃圾”,弄得我很尴尬。
采访人:日本人做的木偶很精细。
徐进:他说这种东西一定要用纸壳手工拓的。所谓工艺品就是靠你手艺做出来的,形是泥土塑出来的,是用纸一层一层贴出来的。不是说3D打印出来的东西人家不要看,是因为3D打印的东西可以批量生产,一天可以生产几百个,手工因为是靠手上的功夫,一天生产很少。另外在表演方面,弄不好人家业余的表演比你正规的表演还夸张好玩。插一句题外话,《卖火柴的小女孩》里演圣诞老人的,他本身不是演员,是个装置工,弄布景的。我和何晓星搞这个戏的时候,看《卖火柴的小女孩》的原著,第一页就是安徒生的画像,他的面孔很像这个演员。我就和何晓星讲,要不让他演演看?虽然他从来没有受过专门训练,演了以后还可以。但是正式的演员不买账了,可让他们一试,还没有装置工演得好,太做作了,老是这种舞台腔调,也没有他自然。所以说,如果木偶什么人都可以操纵了,不一定非要举着操纵了,放在台子上也可以操纵了,说不定业余的比你专业的还要好。如果正规剧团没了,可能会普及到下面去,幼儿园小孩都可以玩了,这个反而好了,全民普及了。实际上现在很多东西都在普及,有一种叫做SD娃娃,就像电脑里面的洋娃娃一样,做得非常漂亮,眼睛、头发像真人一样,小衣服、小裙子全部都是手工做的,只不过没有操纵,如果一旦可以操纵的话就是木偶表演了,可看性和工艺性都具备。
采访人:专业要做出专业的样子。
徐进:对,但是我们有时好好刻一双手都刻不出,徐文琪原来刻过的手,到后来也没有人超过她。
采访人:木偶的制作过程,包括机关,普通人了解得比较少,您能介绍一下吗?
徐进:一开始就是画图纸,作为一个设计师,画图纸的时候就要考虑木偶装置的问题了。什么地方该动、什么地方不该动,可能新人不会考虑,但我是会考虑的。另外一个是木偶的尺寸大小、头的比例,这个全部要弄好。以前这是需要导演、演员、领导三方通过,三头六面看好以后,还要和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弄,接下来才开始塑形。塑形像搞雕塑一样,先用紫砂泥塑一个形,一般的木偶头部就是15厘米左右,不带头颈是15厘米左右,因为塑好形以后还要收缩的。
采访人:需要放窑里烧吗?
徐进:不烧。形弄好了,胡子、头发是没有的,就是一个光的,然后翻模,翻石膏,把它分成至少三四块。分开以后,接着是要拓纸壳。翻石膏我们要的是石膏外面的壳子,等壳子稍微干一点,头盖骨这边有一块拿掉,开始糊报纸。我们一般是用三层报纸粘在一起,第一层先不要刷浆糊,先把它一张一张全部按好,然后撕成3厘米左右大小,一块一块全部贴好,要贴15层。贴好以后让它阴干,现在求速度就放在烤箱里面烘,烘的大概70%干了,拿出来,把它剥离。因为报纸和石膏收缩不一样,15厘米大小的东西,大概会缩掉1厘米左右,因为收缩,表面都是褶皱,然后开始手工一点一点打磨。像我们搞造型的基本上先让制作人员打磨,打磨到差不多了,我们还要重新打磨修形。
形修好以后开始装机关,比如说嘴巴,该动的就开一条缝,眼睛也开开来。嘴巴都是设计自己定好的,有很多嘴巴开得不好,翻下来像粪箕一样,所以在塑形的时候嘴角尽可能进去一点,把这条线借过来,这样子圆过来就不会有缝隙。装好机关以后还要重新打磨,因为装机关的时候会碰掉表皮,我们是用白芨粉补,加上木屑调好以后,把脸上坑坑洼洼的地方全部补掉,拿细砂皮慢慢打磨好以后装头颈。头颈都是一块木头刻出来的,正好套住,把它按上去。机关要装得灵活,机关不灵活不行,吱嘎响也不行,眼睛也要能左右动、上下动。
接下来设计还要画身体的正面、侧面,画好以后让专门的人去扎。我们是用钢丝,钢丝外面裹了一层皮纸,裹好以后用纸扎,用纸编成细绳子一样把它扎起来,打成格子,看上去一个一个方孔,孔大概四五厘米大小,架子扎好以后很牢固,基本不会变形。接下来要画手的大小,画一个样子,由专门刻手的人去刻,有的手要动,一个手指动或三个手指动,如果木偶要写毛笔字,设置的机关要正好可以捏住笔。手刻好了还要装钎子,有种钎子就是一条槽,一块插片插进去,它只能这样子,还有一种手是可以翻过来的,刻的时候都有讲究的,手钎是一块铁皮包住,关节全都可以动。做手也有个故事,原来广西的一个木偶剧团到上海来学怎么装机关,他们带来几个木偶,我们一看他们的木偶,手装得看不出来,不像以前木偶的手中间会空了一块,他们的手没有的,他们是合起来的,弯过来也有很薄一层东西,看不出来,非常好。结果,不是他们来学,是我们把他们的东西学过来了,因为他们的关节装的是一个个圆环,是有圆的轴心,很考究。
接着说我们的装置,身架用铁丝扎好外面要用很薄的海绵包好,然后再用布包,用手工缝起来。手臂这边腾一个空,里面塞棉花,当中再拿绳子扎住。肩膀这里要钉成倒三角形的,否则的话往前面拉不过来,朝后面也过不去。当中还有一个命棍,就是杖头木偶主要的部分。以前做得很复杂,现在越弄越简单了,穿两根钢丝过来连接头部,控制左右动的,还有橡皮筋吊住保持平衡,否则演员的手老是这样子撑着吃不消的。下面要做成手枪柄的样子,这当中有很多机关,头颈上下左右动,眨眼睛,动嘴巴,机关全部在一个手里,拉翎子什么的都有专门的机关,工艺方面很复杂。有的是用铁丝,有的是用尼龙线,考究一点是用钢丝。孙悟空是钢丝的,因为上面还有翎子,翎子的分量重。孙悟空应该说是最重的,穿龙袍的那个孙悟空,我们称过,有13斤。以前的龙袍也考究,全部是手工绣的,金线都盘进去。做脚还要制作脚的关节,木偶的工艺真的特别复杂。
采访人:《卖火柴的小女孩》好像有脚的。
徐进:对。要把脚削出来,做的人不会削造型,你弄造型的人要把脚削出来,随后他们去做关节。木偶没有化妆很难看的,像灰报纸一样没有眼睛,没有嘴巴,头盖骨也分开来的。打磨要很长时间,灰非常多,手工打磨是无法避免的环节,花多少时间磨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很光亮。打磨好以后还不算,还要用皮纸,以前叫做棉花纸,很薄很薄的,拿浆糊薄薄地糊两层,糊好两层以后晾干,然后再拿砂皮打磨,要打磨好几次。现在不会这样做了,现在报纸糊好,打磨以后老粉一嵌就可以了,老粉打磨方便。但是以前的木偶不太容易坏,除了虫蛀,或者老鼠咬,一般不太容易坏。现在的木偶一碰就少一块,老粉做的不结实。以后工艺上用3D,如果材料选得好的话,翻模也不用翻了,拓纸壳也不要拓了,工艺倒是简单了,塑形也不要塑了。画图纸也简单了,电脑上调一点素材拼接一下,图纸就出来了,我到现在还是手工画,好像很傻。
采访人:手工有手工的味道,传统工艺不会完全消失,还会保留一部分。
徐进:保留的一部分是业余的来保留了,不是专业单位来保留了。
采访人:业余的是靠爱好,没有资金是很难维持的。
徐进:现在剧团还是国家养着的,真要靠木偶演出养活自己早就饿死了,木偶票价又卖不高,是公益性的演出,国家应该补贴一点,全国有几个代表性的剧团就可以了。
采访人:您觉得对自己以往的工作还认可吗?
徐进:我感觉我对得起这个剧团了。我搞的戏没有一塌糊涂被人骂的,我也不和领导提这个那个要求,我可以完成的尽可能完成,尽可能弄得好一点。
采访人:之前采访您的同事,他们也是认可您的。
徐进:很多人喜欢和我一起搞戏,灯光也好,舞美也好,我至少有想法,至于他们采纳不采纳是另外一回事。我的初稿,你要推倒尽管推倒,我不计较。我和河南的剧团合作的《牡丹仙子》,这个戏得奖了,我帮他们图纸弄好,形塑好,我和导演说尽可能把原来的东西打破,把前面一米七的台口改成一米二的表演区。
采访人:一米二的台口演员怎么演?
徐进:蹲着,演员有的时候是蛮辛苦的,尤其是演主角的人,一直举着,跑龙套的下场了就可以休息了。木偶演员也有好处,就是不用化妆,演出结束了木偶一放就回家了。像京戏要勒头、勾脸、扎大靠什么的,木偶演员不用。实际上演员是我们做的木偶,木偶剧演员实际上应该叫操纵者,人在一米七后面挡着看不到的。所以说木偶造型特别重要。
《牡丹仙子》造型照
采访人:我们通过和嘉宾聊天,对木偶戏慢慢开始了解了。
徐进:木偶并不只是让小孩看的,我前面说到的国外一个弹钢琴的木偶戏,大人看了也感觉这个真的是艺术,表演非常细腻。你知道弹钢琴是假的,你知道他摇头晃脑是假的,但就是像。它的脸部也很夸张,很好玩,看这种作品才是艺术享受,这才叫做木偶艺术。
采访人:你们这些前辈的经历真的非常可贵。
徐进:我进团之前有一批人,如周渝生、陈为群老师。他们之前还有一批人,基本上都是老的戏班子,搞的东西都是传统的戏,比较原始,故事大多是根据京戏改的,造型就是几个木偶,几个头,脸部重新化妆,或者是服饰稍微动一动,几个木偶翻过来翻过去地用,木偶装置也很简单。
采访人:所以后来才有创新。
徐进:陈为群、周渝生他们这一批人,是儿艺帮忙培养的,儿艺院长任德耀带的他们,加入了新的戏剧理论元素,比原来进了一大步。到我们这一届,实际上我和他们木偶班的何晓星、陈燕华(即著名主持人燕子姐姐)他们是一届的。
采访人:您是舞美专业?
徐进:我是76届舞美专业的,是木偶剧团定向招的,我们接受的教育比陈为群他们要更进一步,毕竟是戏剧学院教的,比较正规,声、台、形、表各个方面都比较系统,要更完备一些。当然,现在进来的年轻人基本都有很好的教育背景了。
采访人:肯定是一代好过一代的。谢谢徐老师的讲述。
(采访:柴亦文 整理:李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