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纵横,境界捭阖——致作曲家郭文景
意象纵横,境界捭阖
——致作曲家郭文景
文景:
你好!
昨晚,彻夜难眠。我脑海里始终回荡着郭文景交响声乐作品音乐会《天地的回声》……
郭文景的“李白”“李煜”以及《庙会》和《北京城》等独具高格、各具特色,每部作品都有重量。诗、画、乐意象纵横,天、地、人境界捭阖!
我尤其感佩你的空间思维。这一点很多作曲家不具备,一般来说只会线性思维,不会空间思维,这和“横”的旋律与“竖”的配器是两个概念。我觉得,艺术的空间思维指时空,是“道”的层面,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1)的情怀与境界。空间思维必须有借助,古往今来或借助典籍史册、或借助诗歌绘画,纵横南北或借助金石丝管、或借助图腾民俗。修养不深厚很难身临其境于大唐风月,功力不老到也难把唐诗转化为“唐乐”。欣赏音乐的人可以不懂作曲技法,但能懂其意象是不是作品所指向的时空。清代姚燮的乐思与唐代张若虚的诗境,之所以能够在《春江花月夜》里融会贯通,空间思维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张之诗境是“春、江、花、月、夜”,姚之乐思不但需要“春、江、花、月、夜”,还需是唐代的,是张若虚诗的,是音乐的。他们虽然隔代,用的语言材料也不同,但毕竟同宗同脉,相对来说更容易实现钱锺书说的“感官挪移”的“通感”。然而,用西洋乐器表现中国唐朝的意象,仅乐器音色就与中国古代风貌格格不入而难以相融,尽管有京剧小生思接千载的“唐风”和民族竹笛视通万里的“唐月”,其境界难度也不是仅凭技法就可抵达的,而阁下做到了,令人拍案叫绝!
学习作曲的学生以及许多作曲家历来看重技法,以为技法至上,甚至在“术”的层面皓首穷经,岂不知创造经典往往功夫在诗外。宋代有位禅宗大师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看山,看水是看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如果只在技法上用力,“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就成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蜀道难》的川西高腔石破天惊,《北京城》里“高高的城墙厚厚的门”的女高音声部气冲霄汉,《庙会》里老少爷们儿的“穷快活”,《夜宴》里亡国之君“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哀怨,无不栩栩如生,如诗如画!特别是在《天地的回声》中,汉传佛教与藏传佛教的符号交织运用,不仅使人置身苍穹看见道道彩虹的大自然,也能看见众生的内心安定与目光澄澈。在听这段音乐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在这阳光普照的山冈上,一步一天堂”的诗句。然而,我觉得美中不足之处,是《诗人李白》中李白与月的“白”如能行腔走韵低吟浅唱,则风格不会割裂且意象更融合。
另外,昨晚的曲目搭配稍显紧张有余而舒缓不足,难免使观众有身心疲惫之感,其中一些作品密不透风,好处是有一种强大的磁力,令人不得不关注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每一段配器变化,但可能带来的结果会使欣赏者一直处于压抑和思考之中。音乐可以“哲学”,也可以“科学”,但最好也能“理性”出一点温暖,“秩序”出一点情感来。
昨晚的音乐会多少使人有些累,除曲目搭配不够张弛有度外,恐还与过于“描写”有关。听者似乎一直站在外边,隔着墙“客观”音乐的冷峻,想进进不去,“主观”不起来,或说“我”不起来。佛家讲入世出世,我体会入世是“我们”,出世是“我”,是我的灵魂回归。尤其是声乐作品,“我”多么想歌唱,歌唱“我”的灵魂啊!王国维所说“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妙处唯在不隔。
笼统说缺少情感恐还不是全部症结,然音乐状人状物虽生动逼真,但“描写”过多,缺少了一点点停下来,让人喘口气,或许是有的。喘口气抒情,停下来“旋律”一下情感,能缓解紧绷的神经,且不会影响“学术”的清高与技法的纯正,反而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文景,整场音乐会似写“别人”多了一些,写“自己”少了一些,如此,难免要对描写的对象悉心揣摩、具象描摹。音乐有着自己的品格和尊严,不全是站在集市上供人们评头论足的商品,有些音乐就是自己写给自己听,不是站在广场上和人们一起听,是自己的灵魂袒露,是俞伯牙自己的“志在高山”“志在流水”!其实,我是多么期待在“画廊”里多看到几幅《郭文景》啊,哪怕无词,仅为哼鸣……
以上仅为学习心得,不妥之处,望仁兄海涵并斧正!
此致
敬礼
张继钢
2016年9月7日
郭文景,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代表作:室内歌剧《狂人日记》、交响乐合唱《蜀道难》、交响曲《b小调英雄交响曲》等。
(1) 源自刘勰《文心雕龙》,“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