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观歌剧——致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副院长蒋一民教授

相观歌剧
——致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副院长蒋一民教授

一民:

你好!

张继钢工作室的“读书星期天”以前也办过几次,大多是几位好友聚在一起读书,你读累了他接着读。读物也是针对即将要面对的创作题材的相关书籍,读累了就讨论,然后再接着读。这种读书因为有讨论所以十分有益有效。有时也多少觉得“读书星期天”很各色,大礼拜天,一伙人凑在一起把“社会”关在门外,学子同席有模有样,这与所处的这个十分物质和实际的当下很不搭调,有时也动摇过,心想算了,就顺时随俗地停止了一些时日,但还是不行,总感觉不对,坏了,可能不是世风日下,而是我们自己真出毛病了。然而,停不下来了,因为物质的获取是一时的获取,精神的得到是永恒的得到!

感谢一民!是你使我们的“读书星期天”从“野史”走向“正传”。真正的“读书星期天”从你连续十讲的《歌剧巡礼》开始了,我生怕怠慢了阁下和大家,所以全家五口人“上阵父子兵”了,太太为课间小憩购买点心咖啡,女儿女婿找资料听课做笔记。五岁半的外孙女也来听课,听懂听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你们谈论艺术的氛围。还有身边的一伙人王建军、谷亮亮、梁华启、陈小彬、鲍玉磊、李革等,他们都为“读书”的顺利进行做了很多不声不响的工作。当然,要特别感谢主办人之一的作曲家王京荣,以及华夏之根艺术团提供的必要支持,不然,“读书星期天”会举步维艰……

你的课一石激起了千重浪,大伙儿反映受益匪浅。其实不用他们反馈,我的内心感受更真切。

《歌剧巡礼》使我们经历了歌剧四百年,不仅看见了歌剧的萌芽和生长,也再次看见了西方芭蕾和管弦乐的成长。

——首先穿越时空来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晚期,身临其境般加入了佛罗伦萨“卡米拉塔研究小组”,同他们围坐在一起谈论艺术的意义,也就是在这里萌生了“歌剧”这个主意。记得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曾讲过,那时的佛罗伦萨富足、闲适,人人尚美,连马车夫在街上看见几处房屋都会脱口而出:“啊!好美啊!”接着我们又来到了威尼斯,走进了第一座商业性的歌剧院——圣卡西阿诺剧院,接着又走进了巴黎、伦敦、柏林、维也纳……感受了第一批伟大的歌剧《奥菲欧》《波佩阿的加冕》,并结识了它的作者蒙特威尔第以及扶持他的贡萨卡家族;认识了法国“太阳王”路易十四和皇家音乐学院的首任院长吕利,了解到“没有舞蹈就不是法国歌剧”(蒋一民语),芭蕾舞也就此真正诞生了;见识了拉摩在歌剧中提升了管弦乐的地位和作用;惊叹于音乐大师亨德尔的三幕歌剧《里纳尔多》,一遍又一遍地聆听了阉人歌手的著名咏叹调《让我哭泣吧!》,结识了天才诗人和歌词作家梅塔斯塔西奥;令我特别钦佩的是格鲁克的改革歌剧的精神,是他结束了歌剧没有导演的时代,诞生了新歌剧;我过去一直以为西方歌剧没有对白,走近莫扎特和约瑟夫二世以后才恍然大悟,“没有对白就不是德国歌剧”(蒋一民语);很吃惊贝多芬只有一部歌剧《菲岱里奥》;当然也非常遗憾伟大的作曲家舒伯特没有完成过一部像样的歌剧,但是即便如此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光芒万丈;让人痛心的是有几位天才的作曲家都是在伟大的作品诞生不久就英年早逝,《奥伯龙》首演后的韦伯、《卡门》首演后的比才即是;万万不能忘了去看看才华横溢的柏辽兹!斯蒂芬·佩蒂特说:“他写的词显示了出众的才华,无论是用于商业目的或用于评论和指教都极为有效。他的配乐也具有一种完美无瑕的灵敏。如果你想验证此点,就去听一听他为戈蒂埃的诗歌谱写的声乐套曲《夏夜》。”(1)如果再翻翻《柏辽兹回忆录》,你会被“将激情与朴实交织在一起”的柏辽兹热情拥抱,融入他那滚烫的时代。让我们通过罗西尼的《塞维利亚理发师》《奥赛罗》来感受伟大的古典歌剧时代的结束吧。坦率地说,柴可夫斯基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这不仅仅是因为芭蕾舞剧《天鹅湖》《胡桃夹子》《睡美人》,还因为歌剧《黑桃皇后》,还因为《第一钢琴协奏曲》,还因为……算了,太多了,说不过来!音乐界普遍认为最重要的三位歌剧巨人是威尔第、瓦格纳、普契尼,听着《纳布科》里的著名合唱《飞吧!思想,乘着金色的翅膀!》,你就会在内心情不自禁地喊出——威尔第万岁!看瓦格纳的作品就是看人生,作品很长很累,对,人生就很累!从他开始旋转乾坤——导演主宰歌剧的时代真正彻底来到了!稍微关心歌剧的人都会知道《波西尼亚人》《托斯卡》《蝴蝶夫人》《图兰朵》,这几部经典的作品出自“情到深处”的同一个人,你说,这个人是不是经典!普契尼是不是伟大!

让我们暂且喘口气,从西方回到东方,回到祖国,尽可能客观地对东西方歌剧进行一番比较和审视,目的当然是为了更好地发展我们中国的歌剧事业。

一个人看自己容易看到优点,看别人容易看到缺点,民族文化要发展,最好是能够擅长看到别人的优点同时重视自己的不足。所有事物都是如此,认识不到问题,就谈不上解决问题。

大略地看,过去的中国民族歌剧,题材都是革命的,西方人比较难懂,但歌曲好听,是中国戏曲板腔体的歌曲化,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其影响力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但由于故事内容西方人比较费解,所以这类歌剧真正彻底地走出国门移植海外是有着相当难度的。

现在的中国歌剧,题材不受限,但音乐不中不洋,听起来怪怪的,像媚洋俗的假洋鬼子,如同文化的“香蕉人”。其结果往往不出所料,是圈子里的自娱自乐,甚至只是自己的剧组欢呼而已。不仅国门很难迈出,连在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都几乎无声无息。

让我们再说说歌剧题材,看看国内业界的创作观念里是怎样面对题材的。

题材对于歌剧创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题材的重要性被强调到不适当的位置是不懂艺术规律的表现,是有害于艺术生产的。要承认艺术不是万能的,这里有必要首先分清楚题材和故事的区别,题材是领域范围,故事是具体的独特的曲折的生动的。艺术家往往不重视题材、重视故事是有一定道理的,也是符合艺术生产规律的。如果说人性是人道,那么规律就是天道!

写到这里我在想,艺术究竟为什么而存在?为什么东西方的文化观念差异如此巨大?

你看:

西方歌剧最美的时候往往是人物最孤独、最纠结、最痛苦、最悲伤、最无奈、最无助的时候。但这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

又如,东方歌剧的高潮往往结束在“理”上,而西方歌剧往往结束在“情”上。我觉得,在宏观的艺术哲学层面西方比东方深刻。

再一个是向里向外的问题,或说是向内向外的问题,西方高潮向内,东方向外。

西方在乎人性,中国在乎社会性(积极意义、光明面);西方重“情”,东方重“义”(正义、义举等);西方的崇高极其复杂,东方的崇高极其彻底。

西方七情六欲,中国四大皆空。就“情欲”而言,西方人视为“健康”,东方人视为“龌龊”,“龌龊”,就是不能对人讲,更不能歌唱了,所以,西方有“情人节”,中国有“贞节牌坊”。

下面,我们也不妨看看西方歌剧的不足。

在我看来,“综合”是歌剧艺术的最大优势,但无论是“没有舞蹈就不可能有法国歌剧”(蒋一民语)的法国歌剧,也无论是“没有对白就不是德国歌剧”(蒋一民语)的德国歌剧,其“综合”的质量都是有严重缺陷的,或者说均有明显的裂痕,各种不同的艺术语言之间没有做到你来我往水乳交融。彼此的艺术语言仿佛焊接,拋接传递十分生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一种纯粹为了各自展示的感觉,其艺术关系不是在一个气场下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艺术关系的问题,我在导演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时候也下过很大功夫,然而收效甚微,主要原因是剧本中的对白和唱段不在一个成体系的美学范畴所致。在创作歌舞剧《白莲》时这个问题就解决得好多了,从剧本入手,对白简练语言诗化是一个方面,所有角色任何时候在台上都有“姿势”和“气象”,基本达到了诗、乐、舞的高度融合。我们知道,融会是为了贯通,贯通就必须融会。既然讲综合,艺术关系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儿。在这个问题上,歌剧的师父当属中国戏曲,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气场之统一之强大使所有的艺术语言都在韵里。当然还有虚实关系,中国戏曲垂范三界亦是当之无愧!

在西方歌剧史上真正有了导演,是从以格鲁克为代表的歌剧改革开始、以瓦格纳的统揽奠定的,你看,乐队让位,乐池从舞台平面降到了下面;歌唱家让位,演员必须服从角色;作曲家也需让位,当然,前提是剧作家必须能够创编出适合音乐发挥的剧本。歌剧在它自身曲曲折折成长的路上,经历了从“歌唱家歌剧”到“作曲家歌剧”和“指挥家歌剧”,再到“导演制歌剧”的历程。在歌剧艺术中究竟谁说了算?是角儿说了算?是作曲家说了算?是指挥说了算?还是导演说了算?在四百多年的歌剧发展脉络中我们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最终是由导演说了算的。因为,歌剧是综合艺术。

如今,角儿说了算的前提条件是,要演的作品已然是经典;作曲说了算的前提条件是剧本好,指挥说了算的前提条件是什么?我还一下找不出,导演说了算的理由最充分——

1.歌剧相对其他艺术门类而言最具综合性,导演的作用是综合;

2.作品需要领航人宏观判断,整体驾驭,导演是舵手;

3.歌剧创作的所有工序有如链条,导演是生产链环环相扣的总监护;

4.处理好艺术语言在作品中的彼此关系,使其发挥出既有各自独有的魅力,又有综合的整体威力(“威力”二字是从你那里学来的),导演是总设计;

5.综合最需要“杂家”,导演是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懂得不彻底的“杂家”;

6.塑造形象是包括歌剧在内的所有艺术的使命,导演只忠于形象!在创作领域既重视挖掘和发挥各行当的职能,又警惕和避免以偏概全。

理由还有很多,就不赘述了。

由于歌剧的主要特征是歌曲和音乐,很容易被理解为当然要由歌唱家或作曲家说了算,那么,这就为“客大欺店”留出了空间。

还应该说点啥呢?“读书星期天”——《歌剧巡礼》十讲,从3月至7月横跨五个月,纵横四百年,这期间我又拜读了几篇阁下的文章,联想到眼下国内的艺术评论队伍,实在令人扼腕!像一民教授这般求实求是、客观严谨的治学精神,寻宗觅源、刨根问底的钻研态度实在是罕有!尤其是你的讲座,史中见诗,诗中见史,多为客观,偶有主观,城池有界,褒贬有度,给人留下不是参考而是可信赖的“教科书”级别的强烈印象!

再过一天我们又能见面了,是你《歌剧巡礼》的收官,让我代表本次“读书星期天”的所有学人,向你表示深深的感谢和诚挚的敬意!

古人云,相观对治,方便法门。歌剧之门于我可进可出,不论进出先得法门为要!

谢谢你!让我走近了歌剧!

此致

夏安!

张继钢

2018年6月29日深夜

蒋一民,北京大学歌剧研究院副院长、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兼职教授,奥地利因斯布鲁克大学音乐学研究所特聘教授。旅德歌剧史研究专家,德国拜罗伊特大学音乐学、歌剧学和哲学三个专业组合的哲学博士。代表作:论著《音乐美学》、《音乐美学导论》、《现代美学体系》(合著),论文《攻坚克难,开辟中国歌剧创作新局面》《歌剧在中国的机遇和挑战》《中国歌剧通向世界舞台的两难处境》《新前卫艺术与中国的先锋派音乐剧》《中国歌剧需要找到自己的世界形态》等。


(1) 〔英〕斯蒂芬·佩蒂特著,韩颖译:《速成读本:歌剧》,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