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仅是戏子们的《戏台》吗?——致戏剧表演艺术家杨立新

这仅是戏子们的《戏台》吗?
——致戏剧表演艺术家杨立新

立新:

你好!

真不容易,我夫人看近三个小时的话剧没有打瞌睡,她可是最不爱看话剧的人,这次来看《戏台》是被我强拉硬拽来的。

我觉得,胜过立新和佩斯以往所有的话剧、影视与小品,这部作品好极了!

谢谢你邀请我观看这部无可挑剔的作品!

这个戏是好剧本,好导演,好演员!理由如下:

是三句话就能让人听明白听出奥妙的好构成。环境特殊(背景:民国时期军阀混战,地点:德祥戏院后台),人物关系特殊(三教九流),事件特殊(张冠李戴、颠倒错位)。把这个题材放置在这个地点极易生事,所有人物都能被合理地扭曲变形,这是特殊环境下构成的特殊人物关系。凭此,怎么赞美编剧毓钺也不会过分。

戏中没有一个人物是稳定的,每个人都活得心惊肉跳、七上八下,唯有“爱”还在坚持!

全乱了,不论什么阶层什么身份都会聚到戏台,而且还是后台。《戏台》戏好,一个重要指标是折射了一个时代。“三一律”的《雷雨》是一部经典,《戏台》亦庄亦谐,更是!而且是反映了中华民族历史上最动乱的也是最风雷激荡的时代!

好的戏剧矛盾能使人格分裂得彻底,且理由充足十分自然。这个戏离不开夸张,一般情况下,夸张和做作形影相随,但《戏台》的夸张都在尺度中,毫无斧凿之痕,这在喜剧中是极为罕见的。所有的表演都是人物自己生长出来的东西,无论是大嗓儿还是侯班主,无论是洪大帅还是金啸天,小人物说大就大了,大人物说小就小了。还有那吴经理、六姨太、狗鼻子卫队长、男旦凤老板、帮头、秘书,等等,有钱的靠钱,有色的卖色,有权的使权,有势的仗势,有名儿的就客大欺店,无名儿的就任人摆布。

小小的后台储藏着神圣与龌龊,预示着角色的角色“出生”前台的光鲜与人物的人物“入死”后台的肮脏,这让我想起张爱玲的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当一个人,不再是炫耀而是照耀的时候,他的生命将变得真正富有!佩斯“因祸得福”告别了靠出洋相取悦观众的“小品”,总结了自己,总结了媒体;总结了“脸熟”,总结了深沉;总结了“小品”,总结了容量;总结了“包袱”,总结了“伎俩”;总结了喜剧,也总结了艺术!站在了“更上一层楼”的境界,这境界才是有可能镌刻在艺术史上的起跑点!这一点从他做编剧、导演、演员的综合的史诗般驾驭就可以看见了。虽然付出了“果断决裂”的痛苦,但捍卫了尊严,抛弃了“鸡零狗碎、小打小闹”,更可宝贵的是觉醒,是浴火重生,这一切仅凭机灵是决然办不到的!他作为我们同时代的艺术家令同人感到充实与崇高!

同样,我也天天等待过《我爱我家》,是一天之中休闲娱乐的一部分,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无意对艺术和娱乐称斤论两,它们各有受众层级和存在价值,但打油诗和史诗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一个是情绪欢愉,一个是灵魂洗礼;一个是刺激感官,一个是直指人心。因为有些东西看过了也就是一乐,能够进入你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成为你生命的一部分和生命的价值观!你在《戏台》里的表演堪称一绝,刻画了卖包子的卑微,小人物的胆怯,蹭戏的喜悦,票友的专注,说推上台也就被推上台了,说占便宜也就占一回便宜了,简直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烂泥随人捏巴,但你这个“大嗓儿”捏巴得松弛自如,捏巴得惟妙惟肖,捏巴得无比可爱!你使演员和角色的界限十分模糊,这种跨度、跳跃、复杂、微妙,不是所有演员都能有幸体验的,达到了走火入魔地“走了一趟”是多么地来之不易和快乐啊!细想想,不是吗?在人生的礼数中不是我们捏巴着别人,就是别人捏巴着我们……这个人物可不是忽而来忽而去忽而多忽而少的佐料,而是将诸因素和谐统一在一个形象中,产生了“理想之美”,如温克尔曼所说的“更丰满、更活泼、更柔软”,实现了“高贵的单纯”!

戏散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脑海里依然闪回着《戏台》的景象,满台的“戏子”们愈是可爱,我的心愈是悲凉,这隐隐的深深的痛噬咬着我的心灵!在中国传统观念里,分三教九流,九流又分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下九流由尊至贱的排序为:一流巫、二流娼、三流大神、四流梆、五剃头、六吹手、七戏子、八叫街、九卖糖。这就是中国艺术家的地位,连娼妓都不如!新中国成立后艺术家的地位大大提升了,被誉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时至今日,在人们的观念里,艺术家的地位也还是十分有限的。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斯大林在1941年红场大阅兵时的讲话:“这一群丧尽天良、毫无人格、充满兽性的人恬不知耻地号召消灭伟大的俄罗斯民族,消灭普列汉诺夫和列宁、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普希金和托尔斯泰、格林卡和柴可夫斯基、高尔基和契诃夫、谢切诺夫和巴甫洛夫、列宾和苏立柯夫、苏沃洛夫和库图佐夫的民族!……德国侵略者想对苏联各族人民进行歼灭战。好吧,既然德国人想进行歼灭战,他们就一定会得到歼灭战。”

从斯大林的演讲中可以看出,在中国观念里的至贱,在俄罗斯是至尊!在中国是民族色彩,在俄罗斯是国家标志!

看了《戏台》,我想起了家乡,山西被誉为“中国戏曲的摇篮”,早在汉代,山西就出现了戏曲的萌芽,到了元代,山西已是全国戏曲艺术的中心,先后诞生了关汉卿、郑光祖和白朴等元曲大家;北宋年间,当汴京的演出场所还被称作“勾栏”“瓦舍”“乐棚”的时候,山西早已有了固定的砖木建筑,被称作“舞亭”“舞楼”“乐楼”的正式戏台了。山西现存元、明、清的老戏台三千多座,这在全国排名第一。全国仅存的六座元代戏台都在山西晋南一带,成为珍贵的“活历史”。毫无疑问,山西在元代已是全国戏曲艺术中心,为唐诗宋词元杂剧中的“元杂剧”做出了扛鼎贡献。这又让我想起山西洪洞广胜寺水神庙中的元代壁画“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这是我国目前发现的唯一不以佛道为内容的元代壁画孤例,在中国戏剧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其中女扮男装的“忠都秀”又让我联想到《戏台》中的戏子们,试想,如果没有“粉墨”怎见“春秋”?这难道仅是戏子们的《戏台》吗?

写多了,走题了,不过,看戏能入戏,也能出戏,这也是《戏台》之所以是好戏的一个理由吧。

只要人类存在,我想,“无论这仗怎么打,戏还得照唱”!

祝你和佩斯好戏连台!

此致

春安!

张继钢

2017年4月30日

杨立新,话剧表演艺术家,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一级演员。代表作:话剧《茶馆》《黄鹤楼》《甲方乙方》《半边楼》等,电视剧《我爱我家》等。2018年3月,入选《中国电视剧60年大系·人物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