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致母亲

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致母亲

一 母亲的剪纸

我的母亲已经九十五岁了,老人家的剪纸作品在平遥国际摄影节展出了,这远远超越了我所有作品加在一起带给我的幸福快乐!

母亲剪纸已有八十多年的历史,剪纸水平多高姑且不论,但老人家通过剪纸传达出的素朴与高贵,可谓无与伦比!

母亲剪纸时必定哼唱着山歌,她所剪出的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都在唱歌,真是山欢水笑、万代春秋!

母亲的剪纸在家里贴一年,就温暖一年;街坊邻居收藏一幅,就幸福一家!

母亲的剪纸,一眼看上去就不是“机床流水线”,也不是造作的“盆景”,她剪纸从不勾线,是冒剪,也不雕、镂、剔、刻,往往三五剪下去就能使形象憨态可掬栩栩如生。老人说:“边角不能均匀,这不是针线活,死板了不好看。”“心灵手巧么,心灵,是活的不是死的。”“我手艺不占先,过复杂的弄不了,我剪的耐看,笨得欢烙(1)。”老人一边剪一边说:“可有铰得好的嘞,可是有嘞……”

母亲剪纸,全凭天然禀赋啊!

2011年5月17日

二 母亲二三事

我母亲过世后,我每天都在想她,她的离开人间是回归自然,所以,我在大自然中总能找到她……

她的整个身心灵肉都是大自然的,率性,想唱唱,想喊喊,想说说,想笑笑。随俗,该吃吃,该睡睡,该干干,该歇歇。她看什么都美好,所以能有逆来顺受的开心和坚强!

她常遗憾自己不是一个男人,告诫儿子要敢拿主意,干天一样大的事。我知道,我们几个男孩是母亲心境和气节的延伸。

她一生都是手工,做饭洗碗,裁布缝衣,别人家的孩子是买的白衬衣,她舍不得花钱,非要自己给孩子缝,我为自己的衣领老是皱的抬不起头,她却说是红领巾没系好。别人家孩子的棉袄是用弹好的棉花,她非要自己到摘过棉花的地里去摘剩下的棉花,回到家自己摘掉棉花籽用棍子敲,所以我的棉袄棉裤总是很硌人,因为里边还有不少棉花籽。

父亲过世后,我接母亲到北京,让母亲坐了一回飞机,她的头始终遮着机窗看啊看,嘴里一直不停地呢喃着孙悟空……孙悟空……

傍晚,我搀扶着母亲在北京三环过街桥上散步,她看见三环路上车水马龙,汽车密密麻麻一辆挨着一辆,来的全是前白光,去的全是红尾灯,问我:他们干什么去啊?我说:各干各的。她又问:他们相跟着干什么去?我说:没有相跟,是各回各家。她说:瞎说!我知道,她没有听清,我也没有办法说清。

有一次电视台采访我,要在榆次郊区刚收割完的田地里,拍一组母亲和我的镜头,我们把母亲背在地里,当就留下母亲和我的时候,母亲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问我:做甚呀?我说:拍电视。母亲不解:什么拍电视?我指着很远的摄像机说:妈,你看那是摄像机,他们在拍摄咱俩。母亲还是不解:是照相?我只好点点头。母亲说:瞎说!照相不坐在凳上,站在这野地里照甚嘛?我知道,她没听懂,我也没有办法说清。

母亲九十岁时摔断了股骨头,临进手术室时我亲了一下躺在推床上的母亲,她微微睁开眼,说:唐僧取经,难没有受够!九十七岁时骨头裂了,又要动手术,手术前为了鼓舞她让她唱歌,她问:唱什么?我说:随便。于是她就唱老词的《东方红》,唱完她先鼓掌,然后大笑。要动手术时人们抬她换床,她疼了大喊:慢些!我是人啊!

我和媳妇要给母亲买一枚金戒指,带她到北京珠宝店,她看着柜台里一大片金晃晃的戒指很兴奋,因为她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不断地赞叹:做得真好!媳妇让她选一枚,她不说哪个好看,只关心哪个便宜。把金戒指戴在她早已变了形的指关节上后,那只手好像重了很多,她抬也不敢抬,动也不敢动。等我过年回家看母亲时,发现她的金戒指上缠了密密的红线,问她为什么,她只管笑不说话。又是过年再回家看母亲时,发现她的手上没了金戒指,问她去哪儿了,她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手绢看,戒指藏在里面,我不解,问她为什么不戴上,她悄悄地对我说:舍不得!

夜很静,我无奈地仰望天空,看着天上的星星,止不住地流泪,耳边又响起母亲浓郁的乡音,她都能叫上来——北极星,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

这两天北方寒流,北京很冷,我独自一人走在风中,凉在身上,疼在心上!

母亲走了……

她回家了,我没家了……

2016年1月20日


(1) 欢烙:山西方言,鲜活的意思。